钟秋显然有意不肯过早地进入故事。没有故事,过路总是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钟秋的许多话,过路并不是很明白,而且似乎是她自己也不太明白。有好几次,黄文提出应该拉一个故事的框架出来,要不然大家空谈思想,把时间都放在了务虚上面。钟秋顽固地认为,在大家的思想还没有得到统一之前,过早地让故事浮出水面,不是一件好事。
她有一个非常生动的比喻,这就是好的故事,仿佛鱼一样正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泳,好故事其实不是人们编出来的,好故事本来就存在,它只是在等着我们去发现,去挖掘。
黄文说:“现在就已经到了发现和挖掘的时候,我们总不能老是这么耗下去。再这么耗下去,老实说,我对你是否还打算拍,都有点怀疑。”
钟秋说:“这种怀疑毫无道理。”
黄文说:“你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就是拍电视剧吗,这故事不行,我们换个故事,怎么变得像哲学家似的,开口就是思想,闭口又是深刻,你累不累?”
钟秋承认自己很累,对于她来说,这部电视剧,和她以往的作品完全不一样。她准备的时间已经很长,也许正因为太长了,她的脑子里反而理不出什么头绪。既然黄文提到有怀疑,那么她也坦白地说出自己的担心,因为她的脑子里现在有三个故事,这三个故事总是打架,究竟应该把哪一个放在最主要的位置上,她吃不准。“我已经和你们说过许多遍,现代版的《王魁负敫桂英》的故事不可取,我们既要说一个古典的爱情故事,又要说一个我们父辈的爱情故事,还要说一个当代人的爱情故事,这三个爱情故事反映了三个时代,我们不能只说了一个,忘记了其他两个,又不能三个都说,这样头绪大多,观众将不能接受,那么我们究竟应该怎么样呢?”
黄文说:“你是导演,选择哪个故事为主,当然由你定。”
钟秋气急败坏地说:“都要我定,还要你们干什么?”
黄文不急不慢地说:“我们干什么,给你写本子,给你打工。不就是这么简单吗,你定下来了,谁写,还不是我们给你卖命,不是吗?”
尽管钟秋很有信心,由于主要的故事迟迟不能定下来,大家争了半天,总是进入不了实质性的阶段。能说会道的钟秋,永远也改变不了自己头绪太多的毛病。她不断地让别人提意见,然后不断地否定别人。最后还是偶尔参加剧本讨论的老王,在饭桌上,提供了一个最有建设性的意见。老王说:“你们为什么不像揉面团似的,把三个故事揉在一起?”
从监狱里放出来的钟夏,绝没有想到来接自己的,竟然会是害他坐牢的陶红,他被开除了公职,判刑两年,但是实际上,在监狱里只待了六个月。为了他的提前释放,父亲钟天和姐姐钟春花了大力气,找了一切能找的人,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终于把钟夏给弄了出来。监狱里的六个月,给钟夏的教育,几乎能和四年的大学生活相媲美。在那里,他和各式各样的罪犯打过交道,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一位狱友把监狱称之为让男人成才的黄埔军校,他告诉钟夏,现代男人必须要做两件事,不经过这两件事,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第一,是男人得离一次婚,第二,是男人得坐一次牢。现在钟夏既然有机会到监狱里转一圈,人生的两大任务,已经顺利地完成了一桩,而另一桩和坐牢相比,应该容易得多。
狱友说:“离婚还不就跟玩一样,你老婆自从你出过事以后,就没来看过你,冲这一点,正好给你一个借口,出去就跟她离。”
钟夏并没有指望妻子徐芳会来接自己,他知道她对自己有一肚子意见,到现在还不肯原谅他。事实上,真正知道他出狱日期的人,并不多。他猜想很可能会是姐姐钟春派人来接自己,要不然就是自己的父亲亲自赶来。坐牢一方面让钟夏感到自己成熟了许多,另一方面,又恢复了他的许多童心,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儿园,到了周末,父亲或母亲来接他,他更愿意是父亲骑着自行车来接自己。父亲身上尽管有许多缺点,他喜欢各式各样的女人,在男女关系上声名狼藉,可是他的一生,都力争在子女面前塑造一个好父亲的形象。一个人在遭受挫折的时候,童年记忆往往会又一次起作用,管理人员领着他,从一道又一道的铁门前走过,他似乎又一次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幼儿园里的寄宿时代,回到了自己要去当兵,父亲匆匆赶到火车站,为他送行的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父亲的头发湿漉漉的,拎了拎他的背包,说了句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唯一不能忘的,是那种乱哄哄的场景下,父亲表现出来的那种依依不舍。
让钟夏想到父亲会来接自己的重要原因,是他将提前出狱的消息,只告诉了父亲一个人。他没有给徐芳打电话,经过再三琢磨,他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告诉父亲自己就要出狱,一切将重新开始,他告诉父亲自己的情况很好,用不着来接他。当父亲关心地问他是否已经通知徐芳的时候,钟夏用十分坚定的口气告诉父亲,自己不需要任何人来接他出狱,他不想再让家人来感受监狱的气氛。“这是一场噩梦,我想大家最好能尽快地忘记它。“钟夏并不抱怨徐芳一次也没来看望自己,他觉得自己是自作自受,既然是自己酿成的苦果,他就应该独自好好品尝。他终于走出了监狱的最后一道大门,陪同他一起出来的公安人员,一路都在和他说笑,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转眼之间便无影无踪。
外面阳光灿烂,一时间,钟夏似乎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大铁门关上时的撞击声还在空中回响,他看见陶红远远地向自己走来,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一幕,他首先有些担心,陶红的贸然出现,一定会给自己的家人带来不愉快。
钟夏忐忑不安地往四下里看了看,他心里明白,造成徐芳不来探望自己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挪用了公款。夫妻之间最大的问题,往往都出现在嫉妒上面。钟夏对陶红的重用,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他父亲的好色。人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钟夏遭受的这次重大挫折,其实就是重蹈父亲的覆辙。当年钟夏的父亲,也是在事业顶峰,为了女色,活生生地把大好前程丢了,否则,按照他的实际能力,他的官完全可以做得更大。
钟夏终于意识到,除了陶红,没有别的人来接他。虽然他在给父亲的电话中,强调自己不需要人接,但是当明白真没有家人来接自己的时候,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他没有办法掩饰住自己的失望。陶红接过他手上的包,脸上带有歉意地笑着,告诉他有一辆出租车正在等他们。钟夏朝陶红指点的方向看,他看见不远处,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驾驶员从车窗里正盯着自己看。他们向出租车走去,驾驶员从车窗里伸出头来,说你们的东西也不多,就搁车里好了。
出租车上了高速公路。钟夏入狱的时候,这条高速公路正在铺沥青,警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行驶,开车的警察一边开,一边埋怨,说不知道这条该死的路,什么时候才能修好。现在高速公路已进入试通行阶段,路上很空,车速极快,钟夏一个人坐在后排,脑子里一片混乱。坐驾驶座旁的陶红,不时回过头来,跟他说这说那,都是一些毫不相干的话题。钟夏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充满了疑惑地问她:“你怎么会知道,我今天出狱?“陶红没有正面回答钟夏的问题,在她看来,这样的问题,也许根本就用不着回答。正在开车的驾驶员愣了一下,他似乎对他们的关系产生怀疑,侧过脸来,看了一下陶红,继续开车。很长时间里,大家都没有说话,钟夏茫然地看着窗外,心里想陶红既然已经来接自己,自己不和她说说话,一味地冷落她也不太好,可是又不知道究竟说什么好。他能感受到她心中的内疚,尽管钟夏像个男子汉那样,把过错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但是无论是谁都明白,是陶红害了钟夏,是陶红害得钟夏替她背黑锅,害得他丢了自己的大好前程。钟夏一想到自己最后是被陶红和杨卫字这两个智商并不太高明的人联手坑了,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出租车马上就要进入市区,路口的红灯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陶红又一次回过身来,问钟夏送他去什么地方,是回自己的小家,还是到父亲的大家。这个问题本来应该是钟夏向陶红提出来的,他被她这么一问,自己更糊涂了,因为他没想到何去何从,会让他拿主意。陶红见他犹豫,很有心计地说了声:“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你说行不行?”
钟夏不假思索地说:“随便,我现在把自己交给你安排,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样。”
“那好,我们先吃饭。”
他们挑了一家熟悉的馆子。过去,他们常常在这宴请客户,吃完过后,签个单就可以,到年终一起结账。馆子里上上下下都认识他们。小姐把他们领进了一间包厢,先泡了一壶茶送过来。待小姐出去,陶红好像是突然想到地问钟夏,如果他不介意,就把杨卫字也喊来。钟夏又一愣,笑着说,自己还是那一句话,随她安排。于是陶红便去打电话,把钟夏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她显然事先就有这样的准备。不一会,陶红红着脸进来,说杨卫字这会正有事,走不开。看着她乱了方寸的样子,钟夏不以为然地笑了,说自己根本不想见他,他来不来,本来就无所谓。陶红很不好意思,说:“本来我们说好的,你出来,我和杨卫字心里都很过意不去,给你接个风。这样,今天不算,什么时候,我们还想再给你接一次凤。“钟夏不说话,隔了一会,想明白地说:“我都差不多忘了,自己是刚从牢里放出来,而你今天是打算为我接风的!”
陶红的眼睛顿时就红了。钟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