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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她立于樊城西南角的宣府大门口时,举目四顾,心中不免幽幽惊叹一声。宣府大门虽为豪商乡绅所用的蛮子门,不比官宦出身的文家那气派的金柱大门,房门四周也未设任何花鸟鱼虫的装饰,但胜在这门的材质颇为罕见,乃价格昂贵的金丝柚原木。
待进了府,更让苏辛词觉大开眼界。巍巍画栋,曲曲雕栏,不必说那绕廊生长的奇珍异草,单是每间房檐下袅袅飘散的麝香,便令苏辛词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若不是管家吉正侧身唤了她一声,恐怕苏辛词会一直痴痴地望着宣府庭院。
苏辛词喘息定了,随手捋捋头发,便快步追到吉正身旁。她爹爹苏梁间虽与宣正贤为结拜兄弟,但两家从未走动过,只是在逢年过节时候,互送些礼品罢了。
她还是听在苏府待了半辈子的张妈偶然提及过,苏辛词的生母虞夕如与宣正贤自幼相识,还是夕如从中穿针引线,才使得宣正贤与苏梁间结拜成为异姓兄弟。
关于生母虞夕如,苏辛词并无太多美好回忆。那时她年幼懵懂,只隐隐约约记得从夕如房内传出来的浓重汤药味。有几次她曾好奇地在门口张望,却被随即赶来的嬷嬷拽离了。
她们说,夕如有病,那病是会传染的,若是染上,皮肤便会慢慢烂掉,头发一根根脱落到地上,比那些神鬼志异上写的还要可怕。到底娘亲是不是被那会传染的病夺掉性命的,辛词并不知晓,但她却永远记得,出现在窗棂边上的那张毫无血色,空洞可怕的面孔。
“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了,当年在我怀中咿呀学语的娃子,现在也出落得如此水灵。”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入辛词耳中,她忙回过神,乖巧地施了礼,便垂首立在一侧。她恪守礼节,并未抬眼去望那人。
这般小心谨慎的辛词引得男子一阵轻笑,他起身快步走到辛词面前,辛词甚至可以听到绸缎与空气摩擦发出的丝丝声。
“别见外,梁间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女儿。”中年男子的这句话无疑说明了他的身份,他正是宣家的家主,在樊城说一不二响当当的宣正贤宣大老爷。
苏辛词轻抬起头,拿眼瞄着宣正贤。她本以为,这位宣家大老爷应与她所见过的乡绅无异,大腹便便,头发稀疏,满身酒气。谁知眼前人却是身材高大挺拔,相貌甚是俊雅,举手投足间透着从容与潇洒,倒让人猜不出他年纪几何。
若不是辛词事先已了解到,宣正贤与她爹爹年龄相仿,她定会误认为,眼前这个男子不过三十四五岁罢了。
许是见苏辛词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羡,宣正贤摸摸下巴,莞尔一笑。他这一笑,成功地化解了有些尴尬的气氛。
宣正贤望着苏辛词那张年轻稚气的脸庞,不禁想到夕如,他语气有些沉重地谈起夕如的早逝,以及梁间的病故。说道情深之处,他喉咙几度哽咽,而立在一旁的苏辛词,早已是泪流满面。
“孩儿,你就好好留在府中,生活琐碎无须操心,我定会代替梁间照顾你。”宣正贤猛地握住苏辛词素手,辛词一惊,下意识地想抽出来。但见宣正贤那不容拒绝的神情,她面上一红,把头一低,不再言语。
倒是那宣正贤,只握了片刻,便不露痕迹地放开辛词的手。他巧妙地转了话题,对辛词介绍起宣家来。虽只是寥寥几句,但辛词还是听出了些门道。
宣家一共有四位少爷,除二少爷早逝,剩下的三位俱以成长。其中,三少爷宣然已在宣家经营的金铺里当上了少东家。那小少爷宣夜身子有恙,需要静养,不轻易见人。
二老爷,也就是三日后落水身亡的宣正贤胞弟——宣正靖曾中过举人,但因仕途不顺,早早便辞官回到宣府。
大夫人年芮兰是三少爷宣然的生母,笃信佛教,现居于宣府后院尽头的家庙,整日烧香礼佛,不管俗世。在宣家实际做主的是小少爷的娘亲单莲,宣正贤告诉辛词,如若有甚需要,便不要客气向单莲开口,她定能一一满足。
苏辛词敏锐地发现,宣正贤在介绍宣家成员之时,故意漏掉大少爷宣安。对于宣安,苏辛词倒也有些耳闻。
这位庶出的大少爷玩世不恭,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整日和些三教九流之士鬼混在一起,人称‘浪子安。’现在宣正贤故意不提宣安,想来是积怨已久,这大宅门的隐蔽龌龊事,辛词焉能不知。
宣正贤又和苏辛词话了许久家常,见天色已晚,才笑着让管家领着辛词去沐浴更衣,祛祛乏气。
苏辛词对宣正贤行了礼,这才跟着吉正出了书房。但见一个身着翠色衫子,脚踩红绣面布鞋的姑娘正候在门口。见了辛词,那位姑娘嘻嘻一笑,伸手就要挽辛词的胳膊,却被辛词皱着眉闪躲开来。
只听管家吉正冷声道:“梅子,怎底如此没大没小,这位苏小姐是老爷结拜兄弟的女儿,是宣府请来的小姐,哪里容得你放肆,还不快带小姐去沐浴更衣。”
直到此时,苏辛词才恍然想起自己曾在宣府侧门外见到过这位身材丰满的女子,只是当时这女子带着一脸不屑,但现在却换上了讨好的笑容,这让苏辛词心生几分戒备。
这位叫梅子的丫鬟朝吉正暧昧地眨眨眼睛,这才带着辛词朝浴室的方向走去。她一边迈着步子,一边细声细语地对苏辛词道:“三夫人派我来伺候小姐,以后小姐有什么需要便吩咐我去办。”
辛词只是点点头,并未答话,这梅子倒是自来熟,噼里啪啦地说开了。每经过一处,她便如数家珍般给苏辛词介绍里面住着什么人,苏辛词被动地听着,而她的思绪却早已飘飘然飞到远方。
夕阳西下,梅子乜眼瞧着辛词,只觉眼前人双目清秀,眼波流晖,那一个俊秀风流的态度,好似画中人,梅子心中不免滋生几丝醋意。
辛词并不自觉,而是抬起素手,点点院中繁花,喃喃问道:“已是冬日,为何院中仍开着花儿?”
梅子立即回话道:“这些花儿都是三少爷按照花期精细安排种下,为得是让宣府整年洋溢花香。”
“哦。”辛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她眯起眼睛,抬头望望天空。
梅子似是不满辛词反应,她提高嗓音补充道:“咱们府里的三少爷,无论是相貌还是学识,都是一等一的。樊城里不知多少贵家小姐想要嫁进来呢,只不过统统被三少爷婉言推拒罢了。要我说,那群胭脂俗粉哪里配得上三少爷,这三少爷,如玉似的一个人物儿……”梅子说罢便洋洋得意地望着苏辛词,但见辛词一副无动于衷的沉闷样子。梅子撇撇嘴,暗地里嘲笑这个外城来的小姐是个三脚踹不出屁的土包子。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黛青色石板路上,绕过抄手游廊,穿过一片小松林,这才到了浴室。
这间浴室由耳房改建而成,屋前有几丛牡丹,只是过了花期,光剩些枝叶罢了。
在弥漫着水汽的房内,梅子伺候着辛词褪下衣衫,辛词缓缓进了包银木质浴桶。梅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碟干花倒进水中,顿时,水面浮着五颜六色的花瓣。
水颇烫,辛词坐在木桶内,有些疲惫地对梅子说道:“你先去罢,待我洗弄妥了便唤你。”
梅子一怔,嘴里嘟囔一句掩门出了浴房。
辛词枕着木桶边缘,慢慢合上美目,袅袅热气熏红了她的周身,也令她放松下来,文宁的面孔就在此时跳入她的脑海中。
“辛词,你到底犯得甚么倔脾气?”文宁焦急地望着辛词:“你我青梅竹马,朝夕相处,我早已认定今生非你不娶,难道你不愿嫁与我?”
一想到文宁那愤怒神情,辛词就觉得又好笑又可气。
她早早便听旁人说过,男人全是口蜜腹剑,谎话连篇。辛词从未信过,每每她都举出反例:“也不尽其然,起码文宁文哥哥,便不是这般的人。”那些丫鬟们只是笑,并不反驳辛词。当时辛词以为,她们是说自己不过。但现在看来,自己那时是又可悲又可怜。竟会轻信男人言语,到头来……
辛词猛地起身站在木桶中央,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溅出点点水光,但见她胡乱用手背擦着脸,似是要抹去水珠,又像是在掩饰眼角溢出的泪水。
就在辛词沉溺于过往时,忽的一声鸟鸣唤回她的神思,她抬头瞥向窗子,见一个白影闪过,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急急跳出木桶,大声唤着梅子。
梅子跌跌撞撞跑进房,辛词一把夺过她怀中干净袍子,顾不得擦拭妥帖,这便速速穿戴齐整。
“小姐,怎底了?”梅子不解地望着辛词。
辛词本想遣梅子去院中打探一番,但她稍事思考,便决定闭紧唇齿,谨防祸从口出。梅子对于辛词这种一惊一乍的做法颇为不满,她嘴角抽抽,正欲追问,却听辛词哑着声音道:“我倦了,且回房歇息罢。”
梅子咬着牙恶狠狠地瞪了辛词一眼,这才扭身带她前去寝室。
辛词住的地方紧挨着莲花池,是宣府中风景最佳之地。房间早已收拾一新,内外两间屋子,外屋摆着一张檀木雕花八仙桌,桌上放着水晶制的鱼缸,有两条红色小鱼在里面游得正欢。
辛词定睛一看,只见墙角香炉内燃着线香,空气中充满了麝香浓郁的味道:“为何到处都点着麝香?”
梅子笑着道:“这些都是三少爷吩咐下的。”
辛词轻声道:“宣府倒是有些规矩。”
梅子吃不准苏辛词话中的含义,只是傻傻回了一笑。
“这间屋子以前住着宣府何人?”苏辛词冷不丁地问道。
“是……”梅子脸色一变,她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回道:“是已故的二夫人。”
苏辛词蹙蹙眉,正待继续发问,却见梅子一脸惶恐,只觉不便多言什么。她故意打了个哈欠,梅子见状便替辛词铺好锦被,伺候她躺下。
门窗俱已紧闭,但苏辛词仍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她,那人,多半就是傍晚沐浴时在窗外一闪而过的白影。这让辛词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