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形势非常不妙,军事斗争似乎不可避免。要么是李海洋给自己来一下,对方学着样也给自己来一下,两人比赛谁敢对自己下手;要么就是干脆混战成一团。坐我身边的杨蓉蓉已经吓得快哭了出来,我想到了最坏的打算,用力拗断了筷子,夹在手指缝里,作为无奈之下的唯一兵器。
小餐馆里安静极了,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双方被形势逼上了前线,刀对刀,枪对枪,挑衅和谩骂的阶段很快就过去了,大家都不说话,等待对方最后一次将矛盾升级,帮助自己下达最后的战斗决心。
谁也没有动。张建安站起来了,拿起李海洋放在桌上的烟,在桌子上倒出几根,虽然她一直低着头,我却仍能感到她动作里的慌乱。她的脸有点发红,努力抑制住自己的不安,给对方带头的男孩敬上了一支烟——我毫不怀疑是有谁和她说起过男生间的这种表示客气的举动“搭条”,她在努力地模仿,尽管如此的不合时宜。
“你们一边是我同学,一边是我朋友,别闹了好么?”张建安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安,听起来却并不缺乏勇气。
我看着这个从容的女孩第一次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又看看她对面那个把烟塞在嘴里,眉头紧蹙的“带头大哥”,心里又觉得着急,又觉得好笑,脸上想必神情怪异。
杨蓉蓉鼓足了勇气,也说了几句话。声音越说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和她的脑袋一样,低得几乎听不见。
邻近一桌两位剃着青皮的社会青年看着我们这一堆小孩傻站着,忍不住笑了,边笑边发话:“好了,好了,大家算了吧!”
这两位圆圆的脑袋上长出短短的头发茬,桌上放着简单的酒菜,神态轻松。一个叫我们“算了”,另一个也跟着劝:“握个手,握个手,认识一下,算了算了。”
鸡毛信(6)
那个年代武汉在外面玩的年轻人,流行的是黑西装黑皮鞋黑领带的风格,像这两位以劳改犯光头布鞋的打扮为榜样给自己造型的走的是另类路线。当年小混混的荣辱观就是这样,以违法乱纪为荣,光头是一种值得炫耀的资历。
李海洋最先认清了形势并响应这两位资深人士的号召,把一直藏在背后的刀拿了出来,轻轻地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冲着对方摆了摆空空的双手,示意不再有敌意。
我也回身把手指缝里断成四截的硬木筷子轻轻拍在桌上,把右手伸了过去——“认识一下,我叫楚建明。”
对方带头的还是不说话,正在犹豫,邻桌的两个社会青年突然开口了:“小伙子,你认识宝林么?”
一听他们提“宝林”这个名字,李海洋的小眼睛一下就抡圆了,满是疑惑地看着我。
八几年的时候,武汉的社会青年打架,宝林是最出名的一个。当时的小青年们喝狼奶长大,被“*”荒废了童年,没学到文攻的才情,却继承了武卫的冲动,下起手来比以往任何一代都要狠。那会儿我刚上小学,每天追着大孩屁股听他们讲故事。有一次斜阳西下,跟着几个大孩儿站在路边的土包上,迎着万里东风,敞开年轻的胸怀,听他们畅谈街巷大事。彼时,路边青杨亭亭,垂柳依依,远近的建筑都罩上了一层明亮的光辉。正好赶上下班的点,路上人流滚滚,都是从工厂、学校、医院、设计院所下班回家的。自行车汇成洪流从我们身边走过,都会好奇地扭头看一看我们,让年轻的虚荣心得到最大的满足。
就在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宝林。他面目白净,头发整齐,一双眼睛极为有神,穿着白衬衣,绿军裤,棕色武装带,黑面布鞋的白边刷得很干净。从我们眼前匆匆而过,经过我们身旁的时候,轻轻瞟了我们几个一眼,我登时就感到一股寒气从头到脚冲下来,浑身竟有一刻感觉僵住了,等回过神来,再看背影,早已经汇入下班的人流中,很快就看不见了。
身边的大孩儿也激动,看着他走出老远了,才指着背影告诉我:这就是宝林。
大家都说宝林是省里的干部子弟,动起手来,却比所有的工农子弟更狠,如果是出门打架,裤子的皮带环上必是一左一右别着两把三棱刮刀,别人打架前都激动得手脚发抖,只有他堪称是从容镇定,临危不乱,抱着人家滚到地上也能从容地把刮刀拔出来。
那会儿打架经常出现两个人扑在地上打滚儿的情景,当年没有MMA,战斗如果到了施展地面技术阶段,多半也就分不出什么结果了。可凡是宝林碰上这样的情况,最后站起来的总是他,而另一位则总是躺在地上,身上要多一两个浅浅的窟窿眼。次数一多,武林界的老油条们就都知道了宝林,还开玩笑,管他叫卫生棉,说的是他一出手就见血。很少人知道他全名叫啥,大家都说他伤人太多,越混越远,家里看管不住,为了不互相牵连,干脆连姓氏也绝了,彻底断了一切关系。
宝林最后一次是给人堵在了小饭馆里,对方看他身上没带刀,又仗着自己这边的绝对优势兵力,大意了,七八个人排队扇他嘴巴,最后给宝林瞅着机会,用手里的两根筷子从对方领头的下颚刺入,扎穿蝶骨,直入脑干。这是宝林手上的第一起命案,也是那几年最轰动的命案,83严打刚过,还在春寒料峭,大的混混们都不敢冒头,宝林陡然下犯这么大个事,当天就跑没了,留下传言纷纷。此后的好几年里,大家都说宝林排在公安局通缉令第一名排了七八年,直到1991年出了张明高他才挤到第二。 。 想看书来
鸡毛信(7)
宝林逃亡后的好几年里,新的混混一茬一茬地起落,再也没有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大家一说起宝林来,就像是一个武林传说。年中的时候,飞哥老秋和我聊天,说起最近有人私下传,说宝林已经悄悄回了武汉了,但是身上背那么大事,终归是一辈子见不得光。
邻桌的两个光头小伙子问完话就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一点也摸不透他们问我宝林的意思,心里盘算着,见过一次该不能算做认识,况且天知道宝林和他们是敌是友,不敢瞎说,摇摇头,说我不认识宝林。两个家伙对视了一眼,笑笑,又别过头去继续说话。
我转头去看看李海洋,又看看对面的“头领”,他刚刚一直盯着侧面两个社会青年,终于扭身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探出手,和我伸出的右手握在一起——那一刻,我们都能感到对方手心里的冷汗。
“孙楷,卫校的。”
如果双方讲“胃口”(这是武汉话里的义气和面子),手握在一起,就意味着事情彻底地和解了。孙楷拽住我的手摇摇,冲我一笑,回头招呼兄弟,吃完了就走吧,完了回头对我和李海洋再笑笑,说,我们也太冲动,大家以后是朋友,说着戴上帽子,招呼他的人离开了餐馆。
1993年年末,大雪前后,我们和卫校的男生孙楷他们和好了。那是我第一次和张建安吃饭,和孙楷他们的事情解决了,心里轻松不少,我和李海洋都有点话多,唠唠叨叨说了一路,最后把两个女生送回卫校,听她们说完谢谢,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我们继续笼手并排坐车,李海洋问我到底认识宝林么,我说小时候见过一次,不能叫认识,接着问他:“你认识那两个光头么,他们怎么突然问我宝林?”李海洋闻言,郁闷地挠挠头,下了个结论:“现在打架都是这个德行,打以前问你认识不认识谁谁谁,他妈的,认识人多就不打了么?”
那天是李海洋第一次和杨蓉蓉吃饭,一路上颇有英雄无打架之地的郁闷。回去之后,此人雄姿英发,把我和蒋峰几个人聚拢到他家烤火吹牛。李海洋老爸是公安系统的,穿着虎皮,满脸凶悍,我们私下跟着他妈叫他老李头。在车床厂子弟小学的时候,我亲眼见过一身戎装的老李头参加完家长会,出来倒提着李海洋一条腿,把儿子大头冲下拎着打。子弟中间传说,他以前是拿枪往人后脑勺上打孔的干活,一身杀气,好话坏话在他那里都得瞪着眼睛说,平日里我们都敬而远之,不敢登他家门。
1993年赶上老李头去参加公安部组织的学习,李海洋的妈回娘家服侍老人,家里剩了李海洋一个人,翻身农奴把歌唱,十分自由,每晚开电炉请我们去烤火,楼栋保险丝经常被他烧掉,要被楼栋居委会教育。居委会的老太太耳朵不好,否则每次拍门谴责的时候,就能听到李海洋一次又一次地吹嘘和杨蓉蓉吃饭的事儿。当然还有宝林的传说,也无数次地穿插其中,成了一个遥远而辉煌的配角。
2002年夏天我回到武汉给张建安买礼物的时候,李海洋也在一旁。其实那次是他带队,彼时他已经子承父业,当了个警察,和杨蓉蓉复婚不久,攒下几个工资去给老婆买礼物,拉我当参谋。在专柜前,他一眼看上一套圣诞风铃,就拉着我絮絮叨叨——“真巧啊,我给蓉蓉第一次就送的是这个。”
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还是绷住脸,叫过专柜小姐替他还价——当时乃是深夏,李海洋下班就来了商场,身上的警服还来不及脱,专柜小姐直夸警察先生真有品位,做你女朋友真幸福,夸得李海洋晕晕糊糊。好在我还清醒,以圣诞风铃反季节销售为借口非要小姐打折,小姐说不过我,说要多买才成——李海洋又戳窜我买一个送老婆,我犹豫了一下,结果是挑了个郁金香,作为回礼,送给了安。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地雷战(1)
1993年的秋天,李海洋遇见了一桩大事。那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的爸妈都不在家。趁着家里没大人的机会,他家团结户的邻居老王顺势霸占了李海洋的一间小屋。
老王乃是车床厂的知名愣头青,1967年的时候老王还是个娃娃,妈妈就死在了六月的武斗中,那会儿正是武汉最热的时候,打的天下大乱顾不上收尸,等火葬场的车来把尸体铲走,整个人都绿了,像烤化的糖块粘在沥青地里。后来“四人帮”倒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