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期刊,快速的浏览了一遍,玄夜疑惑的抬头,透过不起折射作用的镜片,站在自己面前的柳军师神色平静,异样伏贴在额头的深褐色头发,正微微泛着光,好像掺杂了深色金属的铜质一般,在阳光下闪出金棕的光泽。“柳学长,这是?”
“ABC公开赛的调查问卷。”柳莲二仿佛没有察觉到玄夜的诧异,在旁边的位置坐下,犹如扫盲般的开始极尽详细的解释,“今年的ABC公开赛八月在东京举行,比赛组委会一向来有在比赛主办地进行有奖调查的传统。最高奖励为全套的贵宾席球票,外加决赛选手的签名球衣。”犹如照本宣科的,柳莲二看着笔记本,浅淡的声音平服的如徐缓流淌的溪水,澄清而幽静,“问题内容包括参赛选手的历史成绩、个人技战术特点、以及具体的个人资料。”停顿了一下,“今年还增加了少许有关赞助商的问题。”
没有打断柳军师的话,虽然从第一句解释开始,玄夜就知道柳莲二要给自己看的就是那份调查问卷,而不是自己以为的是他翻错了页码。静静的听完柳莲二关于手上这份东西的介绍,玄夜忍不住稍有不解,“柳学长,我并不是球迷呢。而且这些题目柳学长你应该都有正确答案吧。”
对于网球,玄夜并无社团正选那般的热情和执着,虽说对有着表哥和精市坐镇的立海大网球部存有微妙的特殊感情,但这种感情却是建立在两大部长的存在上,而不是由于网球本身。因此对于世界上顶级的职业网球公开赛,玄夜的关注也仅只于被动的接受信息而已,了解程度实在称不上她网球部经理的头衔。
对于这样近在咫尺的疑惑,柳莲二习惯于抑制和镇静的脸上,神色淡泊如斯,翻阅笔记本的轻微声响,配合着柳军师沉稳的语调,悠然的形成了特殊的令人全然信服的语境,好像要用声音的从容、谨然,对抗玄夜的漠不关心和疏离,“最后还有四强名单和准决赛比分的预测,由此设置特别奖,在决赛前从猜测准确的问卷中抽取一位,可以得到和比赛的冠军进行一场练习赛的资格。”
球票的销售还没有开始,对于贵宾席的套票,虽然数量较少的难得,但对于私立贵族学校立海大的学生而言,却并非十足的诱惑。然而那个特别奖的设置,可以和世界级职业选手过招的机会,却令对外物鲜少动容的柳莲二,也些微的有些心动了吗?
“真的很特别呢。柳学长你要参加这个活动吗?”脸上浮现固定的浅笑,玄夜微点了下头,“这对柳学长来说应该很容易吧,只是运气方面的概率无法计算,good luck!”
“不是我,是你。”柳莲二慢条斯理的开口说道,最后那两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平缓。
递还给柳军师期刊的手一顿,玄夜当即愣了一下。那么一瞬间,玄夜清楚的察觉到身旁网球部的军师不再轻逸淡雅的气息,仿佛就像是儒雅、冷静的谋士突然之间有了超出他性格的淡泊,异乎寻常的情绪。要不是那感觉转瞬即逝,玄夜几乎有了眼前的这个人是否是仁王学长假扮的错觉。随后与眼眸中的微光亮起的同时,玄夜唇角温和的笑意却收敛了几分,“柳学长也相信数据之外的东西吗?”
在网球部众人的印象中,柳军师对于数据的偏执,使之将信息的收集和应用发挥到了极至,无人能及:对于一切事物,几乎没有什么是不能够用数据来描述或预断的,无论是数据网球,还是日常生活中的大小事宜,有时候就连对于纯感观享受的艺术品或音乐的鉴赏,柳莲二也是纯粹从数据的角度出发来加以品评,令人匪夷所思。
这一切,独一无二的成就了柳莲二的军师之名,也让人深信数据就是柳莲二信仰的真理,毕竟若非出自内心对数据的真实偏好,则真的很难想象可以有人为之专注到如此的程度。毕达哥拉斯的“万物皆数”,仿佛就是对柳军师言行的最直观而贴切的概括。那是一种高度,一种超然凌驾于世界的组成和秩序之上的基本。直观和演绎,仅这两种方法,就全然囊括了生活中可知和不可知的所有,数学存在于理性,而柳军师则存在于数据中。
所以在柳莲二说出那句话后,尽管思维中的第一反应,柳军师是想借助自己的第六感来完成这份调查问卷中最后的赛事预测,同时直觉也是一致的判断,但玄夜还是有种不可名状的微妙感触,就好像看到了最虔诚的教徒开始怀疑信仰的教义,清风琅月却孕育着肆虐的风暴。这种感觉到了柳军师回答前的几秒,甚至抵过了有关于第六感的存在被开始留意的事实,玄夜的眉尾轻轻扬起。
其实有关自己存在第六感的事实,对玄夜来说,那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于人的秘密,只是没有必要,也从不曾被人问起过罢了。毕竟这种能力,若非真的亲身经历过,则很难让人相信。它不形于外,眼睛根本就看不到,其他感观也无法察觉,也就无谓什么存在质疑自己与一年前的真田玄夜有差别的可能。
“存在既是合理。”柳莲二沉静气息的背后,有着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坚定,就犹如金石置地,不容得别人不相信的决断,与他一向来用数据肯定结论的自信如出一辙。
也许这样的自信与柳莲二一贯的形象、坚持截然相背,即使搁到一般人身上也近乎像是主观臆断的妄言,所以根本没有人可以想象得到,其实远在数据理论萌芽之前,非理性存在的第六感却真切而具体的发生过在柳莲二身上,更甚至于现在占据了柳莲二所有思维构成世界的数据,最初却仅仅是因为第六感的缺失而生。世事变幻莫测,一如往昔。
一些人,在小时候会有着单纯的孩子般的直觉,那种直觉虽非事事了然的预言能力,却也接近于第六感的预感:潜意识中有时会闪现的如同静止画面式的片断,这些片断,在本应是未知、不可溯流的将来,出其不意的显现在现实中,真实且纹丝不差,虽然有时候只是处于旁观者的角度,未曾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这仿佛也只是上天偏爱纯稚孩子的恩赐,随着年龄的渐长,随着孩子们纯真无邪的眼睛里染上了纯白天堂之外的杂色,这种特质的能力就日渐削弱,最终在某一天彻底的荡然无存,上天收回了自己的恩宠眷顾。
柳莲二幼年时的这种能力更是高过于一般人,对于他而言,那已经不是无意识闪现的片断,不由自己控制,他可以感知到的有时甚至是由几帧图片组成的动画式的镜头,长达几秒,而且似乎上天还特别赐予了柳莲二少许的选择权,当他对一件事或身边的人格外关注、在意时,与之成正比的,预感出现的几率就愈高。
一开始,意识到自己拥有这种旁人没有的能力时,柳莲二只是把它看成玩具似的新奇、有趣,但不久之后,凭借着孩子般单纯却敏锐的视角,柳莲二开始物尽其用的善加应用自己的这一天赋,在诸如游戏、棋类活动,和礼物的选择上,无往而不胜。不同于现在经由原始数据的累积、计算而得出最佳选择的方法,那时的选择纯粹依赖的是直觉,准确性比之现在,却只高不低。
但现实世界中,永远都不可能只是风和日丽、欢笑喜悦。有正就有负,同样,预知能力感知到的也非全然准确,带给当事人的也不都是他所喜闻乐见,当柳莲二领悟到这一点时,生活已经向他展现了其冷酷的一面,远在现实发生之前。
未来可以预知,但也许却无法改变,这是柳莲二自第一次预见到自己宠物狗死亡的信息,试图改变而未果后得出的模糊结论,而这种面对变故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在柳莲二六岁那年预见到外祖父的逝世时达到了顶点。无论当时有着多么强烈的意愿,多么努力的试图阻止命运的走向,但上天赋予的却仅仅只是被动着接受的预知能力,而非可以决定、改变未来的神力。当时长达几个月的时间内,柳莲二承受了幼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甚至直至今日,这种痛苦,仍在某些夜色中记忆犹新。
柳莲二的外祖父是大学的古典文学教授,渊博的学识凝淀成了儒雅、内敛的气息,加之偏于古典的温厚,柳莲二除了父母之外的记忆,似乎就是从此开始的,两个人感情好得甚至让柳军师其他的家人嫉妒。身为军师启蒙老师的文学教授,开启了柳莲二感观之外对于世界的认识,同时将那种醇厚、典雅的意境融入了柳莲二的心灵深处,影响至今。而柳莲二也将自己拥有第六感的秘密仅有的告诉了外祖父,而后在老教授出于保护的睿智和顾忌下,这一真实的天赋讳莫如深的埋葬在了言语中。
那时候,性子还远称不上淡泊,有着小孩子惯有的顽皮、活泼的柳莲二,与他的外祖父常常是两个人,一老一少,在漫溢着书香的房间内,在教授平和、历经了岁月沉淀的声音中,学习着最初的知识,从那些文学的、或是历史的书籍中,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博大恢弘。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柳莲二的知识构架完全是由他的外祖父所建立的。而这一基础,使得柳军师在转而偏执数据之后,仍未改变其真实的爱好,喜欢并擅长的学科永远都是文学和历史,而非与数据息息相关的理科。
在宠物狗死后,柳莲二不再养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即使是植物;在预见到那个关于外祖父的宛如世界顷刻崩溃的画面后,柳莲二至此不敢睡觉,生怕再一次睡梦中的确证,就此真的变成实质的未来,毫无侥幸弄错的可能。那段时间,小小的柳莲二,独自一个人背负着这个沉重的秘密,白天始终赖在外祖父的身边,晚上就拼命撑着脑袋不让自己入睡。
柳莲二看到了未来可能真实的结局,但他却没有预见到过程:六岁孩子的身体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没过几天,在预知的未来真实之前,柳莲二先行病倒了,高烧不止,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