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半大脚一直放在元金的心里。也因为这一点,蒋七小甚至觉得刘元金比自己的父母还要疼自己。她相信只要她说声不喜欢,元金肯定会放开手不贩粮了。
“不贩粮,做什么?”七小拽着元金的袖子问道。
“贩人!”刘元金讲故事的老腔调又来了。
七小“啊”了一声,气得甩开元金的手。
“贩人——的故事。”刘元金又开始像当年那样卖关子了。当年在九张嘴家,对着时堰的惯宝小蒋七小说故事时常耍这种花招。
七小不晓得这元金哥在卖弄什么“嘴皮功夫”。
“等买了泥人再告诉你。”刘元金让七小扶着自己的肩膀,赶往惠山脚下卖泥人的摊子。
无锡历来就是风气开化的富庶之地。到了辛亥年间,赶走了满人,更是一片繁华。街市上的女眷们,不是雇顶小轿坐着,便是拐着丈夫的膀子走着,也有坐着黄包车的。头顶上,胸襟前,大多喜好插着别着白兰花。这正在五月天里,街头飘散着几个卖白兰花的半百老妪。老妪们穿着素雅的蓝布底子的腰捆,挎着小竹篮。竹篮里衬着一方藏青棉布,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含苞的白兰花。白兰花鲜嫩嫩的,散发着浓郁的清香,见了爱美的行人,抢着往他们鼻子里钻,一直钻进心里。
蒋七小忍不住也买了几朵白兰花,高兴地学着老妪们叫卖的声腔:“白兰花,白兰花,卖白兰花——”
刘元金忙着帮七小往头上插花。自从做了妇人,蒋七小黑溜溜的长发盘成了好看的发髻,正好让白兰花落脚。
元金退后一步,怔了怔:“真想生个跟你一样好看的姑娘。”
七小正想着做妈妈呢,一听这话不由得害羞地低着头,拐着元金哥去买泥人大阿福。
回到船上,已是傍晚时分,蒋七小当作自养的孩子似的安顿好一双泥人大阿福。刘元金在后舱生好了火,择好了菜,等着大厨师蒋七小下厨。七小是天生的好厨子,元金只能当下手。
一眨眼的工夫,好饭好菜就做好了。
刘元金吃得眉开眼笑。
蒋七小嗔道:“哪来的这么好的口福?”
元金的嘴本来就溜,此刻经好饭好菜一加工更顺当了:“谁要是有好口福,找苦吃都难。”
“能贩人的人,当然能吃香的喝辣的。”七小有点儿小生气。
元金晓得说滑了嘴,忙说:“娶了个好女将,才有个好口福。”
七小笑了笑:“说不定我是嫁了个坏男将。”“男将”是跟“女将”配对的词,在溱湖话里是对丈夫的俗称,只有说笑话的时候才上得了口。
元金假装生气道:“夜里说我好,白天说我孬,气得‘男将’直跳脚。”
蒋七小脸红得像个大荸荠:“又在瞎说了。说正经的,你要贩什么人?”
“是贩人的故事——”刘元金又想卖关子,一看蒋七小真的生气了,忙接着说:“我想到惠山脚下的茶馆里去说书赚钱。”
“你会说书?说段给我听听。”
“七小,我哪一天不说书给你听?不听我的故事你能睡得着?”
“说故事又不是说书。”
“说书的哪个不在说故事?他们说得长,那是说大书;我来说短的,这是说小书。”刘元金说这话的架势,比说书的还像个说书的。
“这就是你葫芦里的药?”
“明天我就去试一回,看看我葫芦里的药还能卖几个钱。”
蒋七小在心里偷着笑,元金哥的故事哄我确实行,哄别人还能灵光吗?第二天,刘元金套上做新郎时穿的礼服,用七小烧菜的油抹了抹头发,拎着一把才买了不久的紫砂茶壶,攥着柄纸扇上岸去了。他不敢带七小同去,怕当着她的面丢丑。蒋七小也没敢提跟他去,怕替元金提心吊胆自己先晕了场。
这一天,蒋七小一个人待在船上,觉得就像出嫁那天坐在轿子里一样过得很慢。
西边的太阳贴着惠山慢慢地回家了。蒋七小一会儿站在船头朝西望,一会儿又回到船舱胡思乱想,做夜饭的心思都没了。她甚至有点后悔没拦住元金,反而让他真的去“贩人”。不过,跟着又觉得元金哥看似荒唐的做法,说不定也趟出条财路,真应了他说的谁要是有好口福,找苦吃都难。元金哥念过书,真能说小书,蛮合适蛮轻巧的。口福口福,嘴上生福。七小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宽慰自己。
月亮悄悄地爬上了惠山顶。码头上、岸上都静了下来,只有运河里的浪头发出嚯嚯声。这声音让七小想起了溱湖边“三里半”的新家。做新娘的时候,就是这嚯嚯的浪声让七小明了了元金哥的家原来不在溱潼街上。她并不责怪元金哥骗了她。她只是恨那些作恶的匪盗劫了她的新家,让她有家难回漂泊在外。她只是怕元金哥有些不顺,怕元金哥忘了她怕黑。
蒋七小用力把跳板拖上船,防止闲人打扰。这在以往是刘元金做的事。七小回到船舱,关了舱门。透过小窗子瞭望着岸上。月亮都升到了正中,亮晃晃地飘在船边的水面上,陪着冷清清的惯宝小蒋七小。
“七小!七小!七小!”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把蒋七小惊醒过来。原来是刘元金回来了。借着月光,七小见是元金,赶紧开了舱门,推下跳板,让他上了船进了舱,点了灯。
刘元金原本还想逗七小玩,见七小脸上挂着泪珠,心头一软:“让你等久了。”元金从一只纸包里掏出几样还热着的熟食:“你肚子肯定饿了,吃吧。”
七小没动筷子,元金以为她生了气:“别生气了,下次少说两段,早点回来。”
“少说两段?成了?”七小惊喜地问道。
“堂堂蒋七小能嫁错人?”刘元金忍不住又说起了俏皮话。小夫妻俩高兴地忘了吃夜饭的事了。元金一五一十地把他去茶馆的事说给七小听。刘元金去的那家茶馆叫“小惠山”。
“小惠山”茶馆里从来都是说大书的占着。说来也巧,这两天说大书的先生,其中拨三弦的染了些风寒伤了风,回去养病去了。弹琵琶的女先生落了单,坐在里间歇着,偶尔茶客多了,就出来弹上一两首散曲。在江南,说大书常指苏州评弹。不像在溱湖,说大书的常常特指扬州城里来的说评书的。
刘元金一进“小惠山”,便自报家门,称自己是溱湖说小书的——专说各地民间流传的风情故事。刘元金坐上现成的小戏台,给茶馆的老板来了段“姑嫂戏石人”——这是曾经给蒋七小讲过的“姓刘的不能吃鳜鱼”的老故事,只是临时换了个名目。故事说到一半,“小惠山”茶馆里已挤满了人,茶客们都听得忘了喝茶。这个用溱湖腔无锡调说小书的先生,引得里间的弹琵琶的女先生也坐到外面来出神地听。老板是个精明人,忙叫停,请刘元金到里间叙谈。叫伙计沏了壶好茶来,恳请他常驻“小惠山”,至于聘金好商量。
刘元金临走前,“小惠山”的老板特意挑了些茶馆里的好茶点让元金带回家。可外边坐着的茶客哪里肯依,都拦着嚷着要刘元金把“姑嫂戏石人”说下去。“小惠山”的老板不愧是个老无锡,鬼精得很:“时辰不早了,刘先生初来乍到,今朝是小试牛刀,承蒙各位抬爱。我请刘先生另说两个小段子。‘姑嫂戏石人’太耗功力,明朝再说。”
刘元金肚子里装的,除了茶饭就是故事。他父亲讲究“耕读传家”,没让他考得半个举人状元,倒让他读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书,使他比常人多了一份说故事的能耐。溱湖的古事,多得像湖里的螺蛳蚬子河蚌那么多。经他添油加酱并火功,眼睛一眨,香喷喷油亮亮的故事就能端上桌。
当初,蒋七小都被他说得心动以至于嫁到刘家。如今要说两个小段子应付这“小惠山”茶馆的一帮茶客,更不在话下。刘元金是张口便来,来了两个小笑话。众茶客笑得小惠山茶馆差点儿掀了上盖,这笑的人当中还有那个弹琵琶的女先生。当时刘元金没留意到她,所以跟七小说的时候根本就没提到这事。他绝不会想到日后这个弹琵琶的女先生专门为他来了一段离奇的故事。这真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阴。丈人蒋诚有意让刘元金学着拉大网,学着贩粮食,结果刘元金却入了说书先生这一行。
说书先生这行当,在溱湖一带并不低人三分。就像唱戏的在别的大码头会被称作“戏子”,很有些瞧不起的味道,溱湖人却喜好恭维这些卖艺的有本领——没得三分三,不上花果山,直将这些跑码头的艺人跟花果山上的齐天大圣说到一处。
不过话虽这么说,差不多半个溱湖都晓得名号的时堰惯宝小蒋七小,如今她的“男将”入了说书先生的行当,这事情要是搬回去还是有些尴尬。一来惯宝小蒋七小是当作大户人家的千金来养的,长大怎会下嫁?出生送鹅蛋,出嫁陪嫁挑了一担又一担。二来远远近近的知情人都晓得蒋家的女婿家在溱潼街上住,算是个家有良田又念过书的人,以后的出息要比“风扫地来月点灯”的蒋诚要大得多。
好在刘元金说书这事,蒋七小是满心欢喜的。元金哥不用干粗活,靠说书能养家糊口,这也是难得的本事。何况日脚长了,自己还可以去听听书凑凑热闹。等到要回溱湖前,再替元金哥编个说法。刘元金在“小惠山”说书没过多久,那操三弦的先生伤风好了,回到茶馆。起初看到刘元金在台上说书有些见外,想撤场子。没等茶馆的老板来打圆场,那弹琵琶的女先生开了腔:“师父,上边那位先生是说小书的。师父养病,正好替我们撑了场子。”
那操三弦的先生有些迟疑:“我回来了,怎么处呢?”
“我们是说大书的,就让他插空吧。”那弹琵琶的女先生侧过脸来对“小惠山”的老板道。
茶馆的老板乐得这样,骑着驴子拴着马,只要能招徕茶客生意兴隆,说小书的酬金自有出处。
等刘元金下了场,茶馆的老板给他引见了说评弹的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