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阳才走到门口,就见那两只燕子双双剪过,消失在了梁上。随即传来清脆地“唧唧”声,一唱一和。
门边挂着块乌漆匾额,上有三个淡绿行草“燕衔泥”。
蓝苗将他引到了桌边,浅笑道:“你起身太早,一定没有吃早饭。这里的蜜汁银丝卷、熏肉千层酥、三层馅儿的枣泥糕,味道都好得不行。对了,还有鲜榨的葡萄汁,融了蜂蜜在里头,你试试。”
他说的分毫不差,这个时刻,大半个城还在沉睡中呢,只有小店开了门。郭嵩阳就是在小店里避了一夜风头,那住店要换被子的臭毛病也憋住了。他昨晚没动筷子,今早准备凑合大饼豆汁的。
这些精细点心,用的料,做的人工,和小店犹如云泥之别。他光听见就觉着饿了。
蓝苗才说完这句话,外面果然有两个丫鬟莲步姗姗,走了进来,手中各端着一个托盘。
那诱人的甜香气息,也一阵阵飘了过来。
蓝苗亲手替他盛了一碗香葱猪骨粥,连调羹也递到他手里。又三言两语地劝他多吃一点。其实即使蓝苗不劝,郭嵩阳也忍不住的。武功再高,脾气再大,心情再恼,饭还是必须得吃。
热腾腾的猪骨粥配上薄脆的千层酥,已完全抓住了郭嵩阳的胃。他连喝三碗粥,吃了六个千层酥,才发现蓝苗不知何时出去了。
很快,蓝苗又重新出现在门外,嘴角噙着微笑。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好似有个消息急于吐露。轻喘着,胸口一阵阵起伏,道:“你出来看看好不好?”
他的眼神是那么诚恳,语气是那样温柔。
站在门外的,是一样郭嵩阳从未想到的东西。
一匹青骢马立在台阶下。它四蹄轻捷,喘息均细,双耳高高竖起,深青的皮毛上遍布灰白的菊花斑点,在阳光下流出道道光彩。
青骢马又称菊花青,自古便属名马之列。有云“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又有云“骑我青骢马,忆我少年游”,总之呢,是常与英雄与美人挂钩的。
蓝苗拍了拍它的颈子,微笑道:“要驼行李,没有一匹好马怎么行?我看这匹马行止循良,膘肥体壮,毛色和你的衣服又搭得很。你还喜欢么?”
恐怕没有男人不爱好马,练武之人尤甚。郭嵩阳禁不住掰住它下颔,菊花青赫然甩开他的手,打了个响鼻。随后又探回头蹭了蹭,全不怕生。
蓝苗见郭嵩阳的表情,就知送到了他心坎里。
他笑吟吟地道:“这马能日行五百里,包你骑得痛快。”
郭嵩阳瞧向他,似要说话。蓝苗截口道:“别的话都不必说,你这般待我,我送你一匹马有什么大不了?这是我自己的钱,我替你选的马,你……你不能不要。”
郭嵩阳瞧着他,半晌道:“我只是有些意外。”
蓝苗白了他一眼,嗔道:“你以为我只会花你的钱么?”
他突然拉了一把缰绳,叫仆人将马拉下去,让它好好休息一晚。
郭嵩阳听着,突然道:“你要在这睡一晚?”
蓝苗又乜了他一眼,道:“你是拼命三郎,别人可不是。这条水路从没人走,猛一下的,谁来替你驾船?我已经托人了,明天才会有船夫。”
郭嵩阳知道自己也要在这睡一晚了。
但蓝苗所做的事,所说的话,全心全意为他着想,句句无可指摘。他不能再说什么。他若还有话要说,简直是不知好歹。
在这住了不到一天,他不觉放松了全身的骨头。
“碧翠园”不愧是“碧翠园”,一应物品应有尽有。他不呼唤,绝不会有丫鬟进来。这间小院“燕衔泥”像一个恬静温暖的巢,抚慰着被鹰隼追击的燕子。
蓝苗也离开了,居然没有留下来,这让他稍微缓了一口气。
他并不想睡觉,但躺在躺椅上,阳光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他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郭嵩阳醒来时,第一个反应不是别的,是拔剑。
并非因为感到了杀气,而是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失去了知觉。但他握住剑柄时,才想起自己是睡着。
他从不知自己能这样意外地睡着,还睡得这样沉。
门开着一线,照进来的阳光已变成了昏黄色。有人在外面轻轻哼着歌。调子很奇怪,和寻常小调截然不同。
这种腔调只有蓝苗哼得出来。
门外多出了一张美人榻,天气已凉,美人榻上垫了张深红的梅花鹿皮。蓝苗蹭在鹿皮上,贪图那温暖舒适之感,不愿穿鞋。裹了件宽大的蓝缎子绣袍,赤脚蜷在上面。
榻上还放着一张宣纸,一个砚台。蓝苗半伏着,拈着笔,不时在上头写画一会。
郭嵩阳目力了得,已看出他在玩填字游戏。
他觉得蓝苗是个很奇怪的人。有时候成熟妩媚像是身经百战,有时又傻得像个小孩子。他照顾蓝苗的那段时间,没少带幼儿玩具回客栈。这只蝎子简直上能赌博,下能跳绳。
蓝苗还没发现他,聚精会神地玩着。突然一阵风吹来,将那张纸直刮上天,向郭嵩阳脸上盖来。他早已轻舒两指,捏住了纸,就见蓝苗伸了个懒腰,慵慵倦倦地笑道:“你醒啦?你睡得可真熟,我想叫你吃午饭,也没把你叫醒。”
他的懒腰伸得很长,有种“满不在乎”的姿态。
郭嵩阳看了他一会,淡淡道:“那也不必坐在外头。”
蓝苗微微一笑,欲言又止,将长腿缓缓伸下美人榻来。
郭嵩阳见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手,心觉奇怪,便去瞧那张纸。
一张纸有两面。
一面确实是填字游戏,另一面却画着一幅人像。这人像画得其丑无比,好似一个被咬了口的土豆。之所以能看出是人像,因为上头写着名字。
郭嵩阳瞧得有点久。
蓝苗终于不能“不在乎”了,抿着嘴道:“有什么好瞧?我不过想起你弟弟,给他添了两撇胡子。”
他的画其丑无比,字自然也是鬼画符。
郭嵩阳道:“原来郭定是三个字。”
蓝苗的脸已经红了,半晌忿忿道:“有些人自称君子,却总爱揭人家短。”
他往榻上一趴,卷在整张鹿皮里头,把脸都埋了进去。
鹿皮轻微起伏着,那是令人心动的呼吸。
第63章 还要哄你喝酒
天色渐渐暗下来;最后一缕阳光也被吞没。
现在已接近冬季。晴天中午时还能享受风带来的微凉,但太阳完全沉没在地平线下后;窗口里吹进来的风未免有点寒冷。
屋子的门和窗都紧关着;似乎关住了一屋暖意。
蓝苗在床边忙忙碌碌,时而走到这头;时而走到那头。
郭嵩阳坐在椅子上;似在出神。
蓝苗终于收拾完毕,抱着两沓软绵干净的衣物过来;将一沓递给郭嵩阳,道:“给你。”
郭嵩阳低头瞧了瞧,又望向蓝苗。
蓝苗道:“这件是小衣,这件是中衣,这件是外袍;这是裤子,这是毛巾……胰子澡豆香料碧翠园都有,我不准备啦。”
郭嵩阳又望了他一眼。
蓝苗笑道:“你昨日那般辛苦,明天还要赶路,不好好洗个澡,怎能休息好?再说,换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衣服,岂不舒服很多。”
郭嵩阳从金钱帮闯出后,一直躲藏到现在,自然没空打理自己。他的黑衣衣摆上,还凝固着干血呢。
蓝苗推开门,道:“他的温泉着实不错,不享受一把,殊为可惜。”他回眸瞧向郭嵩阳,又嫣然一笑,道:“你只能去温泉,碧翠园的赌场和妓院,你可一个都不许去,尤其不准去看漂亮姑娘。”
郭嵩阳却并没有动。
蓝苗道:“怎么了……你不想洗?”
他搂着自己那叠衣物,缓缓踱了过来,突然低头,在对方颈中轻轻一嗅。极其轻微的气息,也就撩到了对方皮肤上。那块皮肤似乎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刺激,一颗颗战栗起来。
蓝苗却抬起头来,皱起了鼻子,睇了郭嵩阳一眼,道:“你……你身上有种男人味,你知不知道是哪种?”
他说完这句话,忍不住掩口而笑。道:“我见过一个小男生,他喜欢打球,进教室时,衣服总是湿得汗淋淋的。我好心让他去洗澡,他说:‘你有没有品味?这叫男人味!’”
郭嵩阳的表情有点古怪。
他一生中衣服不知汗湿过多少次,显然也很明白,这种“男人味”还是不要的好。即使别人受得了,自己也受不了。
蓝苗将他送出门,叮嘱他快回来吃饭,自己却又回到了门里。
郭嵩阳不禁瞧着他。
蓝苗诧异道:“你瞧我做什么?”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衣物,忽然面上飞起两朵红云,推了他一把,道:“谁说我要和你一起洗?还不快去!”
接着“啪嗒”一声,两扇门在郭嵩阳面前锁上了。
郭嵩阳在门口站了许久,才缓缓走出院子。
温泉果然不错,烫得他全身肌肉都紧绷起来,也如丝绸般柔滑,好似火红的熔岩,包围着他的身躯。他合着眼睛,粗重地呼吸着,面颊如火烧般通红,额上也渗出了汗珠。
泉水虽然煅烧着他的肉体,却无法煅烧他的心灵。
他也曾刻骨铭心地爱过,也曾跋山涉水辗转反侧,也曾是个毛头小子为对方出生入死,也曾干下诸多错事不知悔改,被人揍得像条死狗一般……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他从未想过要为蓝苗这样做,蓝苗也从未要求过他这样做。事实上蓝苗从不对他提任何多余的要求,那人心里已经有……
他不受控制地想到了蓝苗,那妩媚艳冶的脸似乎就出现在了身边,含情的细长眸子瞧着他,噙笑的丰满红唇在他耳边呢喃。
温泉像那人的身体一般柔韧,将他裹得透不过气来。
泉水在缓缓地流动,蓝苗的手也在渐渐向下……
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郭嵩阳回到“燕衔泥”的时候,门锁已经开了。
桌上已摆好了四碟小菜和一银壶酒。菜都很精美,酒是女儿红。
但屋里并没有人。
他推开了屋后的门。
那是卧室,里头有一面巨大的落地梳妆镜。一个人正坐在镜前,用漆黑光滑的牛角梳梳着长发。烛光照在梳背上,反射出流丽的光芒。但牛角再黑再亮,也比不上他的头发。
他身上套着一件宽大的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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