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牌和维持生命、生活的底线。对于曼这样的女子来说,美丽是她的底线,尽管她同样具备了聪敏的优点,但是这些都仅仅是在拥有了美丽之后用来锦上添花的玩意儿。所以她自然会憎恨璟,纵然她们骨血相连,因这已经威胁了她生命里最要紧的东西。这些道理璟小时候不明白,她只是知道,自己的妈妈与别人的不同,从妈妈身上索取爱是徒劳无功的。璟长大之后,终于可以理解曼一些了。或者说,璟身上同样隐含着来自曼的不安分因子,所以等她长大了,便自然地理解了曼。
她理解她,可仍不肯原谅她。璟常常想到,原谅只适用于一些记忆力太过糟糕的人,对于她这样一个可以随时把每件记忆拿出来,攥住不放,直到攥出最后一滴水的人来说,原谅是个根本不存在的词。
水仙已乘鲤鱼去4(2)
张悦然
璟当然记得,两岁的时候在大床上睡觉,曼丢开她出去跳舞,她从床上滚下来,头上肿起大包。璟当然记得,四岁生病,曼任凭她高烧,后来在她奶奶的督促下给她喂药,却把脚气水当作止咳糖浆灌进她嘴里,嘴上瞬间长满烧灼的大泡。璟当然记得,六岁的时候曼带着她去公共浴池洗澡,曼照例在前面昂首挺胸地走着,璟在后面大步甚至跑着追随。曼兀自走进浴池的那个大弹簧门随即向后甩开了门,忘记了璟就在身后,门重重地弹了回来,门上的铁把手恰好撞在璟的头上,她眼前金星直冒,险些昏倒,曼却大声吼她,你怎么不看路……
围观的妇女都说,幸亏璟个头还矮,如果再高些,那铁柄就会打在她的太阳穴上,大概就活不成了。璟当然记得,七岁的时候开始读小学,曼和她的爸爸两个人彼此推脱,谁也不肯去开家长会。后来老师上门家访,曼冷淡地跟老师说,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带着好多坏毛病,教也教不好。老师异常惊讶,曾把璟叫到办公室小心而关切地问,她是不是你的继母……璟亦不会忘记,九岁那年,因太喜欢她那瓶装在银色玻璃小瓶里面的湖蓝色香水而悄悄洒了一滴在自己的手腕上,结果曼闻到了,狠命地打她,把她的手臂抽出了红色印痕。这便是也的母亲,没有给她做过一顿饭,没有给过她一句赞美和嘉许。她在她成长的整个过程里,都在忙于如何使自己重新变得美丽并且巩固她的美丽,都在执著于如何捕捉住男人的心并且衔住它不放……白天她去跳健身操,跳舍宾,晚上则去跳舞,一旦有了一笔钱,就去做按摩和美容。她亦会穿着光艳地去和有身份的阔太太们打牌,然而她并不是很钟情于这个活动。因她总是需要人群给予她关注和艳羡的目光,而在那些锦衣华服、高傲自恃的女人面前,她永远处于低下的位置,这使她不能忍受。
然而曼的确是个坚忍的女子。她不懈地努力,带着骨子里面的直冲云霄的傲气和不甘心,在被孕育璟这件事情打败后,终于又站了起来,又成了美丽优雅的女子。璟十岁那年,曼在巷子口走过,周围的女子都会投来无比艳羡的目光。和璟一同回家的小学同学亦看到了她,她们惊叹于曼身上那件真丝无袖的大下摆圆裙,她还顶着一顶白色网眼的太阳帽,像一只珍稀的候鸟忽然在这一季决定拜访这片陆地,她昂首挺胸,甚至令孔雀亦感到羞赧。后来璟淡淡地告诉她们,那女人是自己的妈妈,那群女孩子谁都不肯相信。她们嘲笑她,说她想做有钱人家的女儿想疯了。
不能改变的事实就是,曼是璟的母亲,她生璟的时候为璟流过血,付出了一道一寸半的伤疤的代价。所以注定璟于她是相欠的。这种亏欠是自璟生下来就存在的,是强加给璟,因此璟必须处于被动的地位。
水仙已乘鲤鱼去5(1)
张悦然
她们搬去桃李街3号的那天,连箱子都没有来得及放下,曼就和那个男人在客厅里很久很久地拥抱和亲吻,全然不顾璟就这么看着。男人温柔地用手臂环住曼,曼很瘦,她向后仰着身子,仿佛身体要从那极其纤细的腰部断裂开。男人们都很会对这样的女人心生怜爱,璟是知道的。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那年璟十二岁,她第一次看到了男女之间那么真实的拥抱和亲吻。他们都很美。曼有波浪的长鬈发,散在肩上,随着他们的拥抱,像充满柔情的海浪般一起一伏。她身上的大摆风衣裙让她宛如一只蝴蝶飘忽不定,诱惑和牵动着每个注
视她的人。陆逸寒身体修长,有一张生着络腮胡子的脸,很白,平头,穿很宽松的白色套头针织衫,上面印着精致的小字母,但颜色都很素淡。灰色条绒裤子,脚上是墨绿色的麻制拖鞋,这是他居家的便服。他眉宇间带一点清冷的忧伤,整个人看起来那样高贵。他的怀抱和吻都是无比轻柔的,曼全心全意沉浸于此。那是一幅永远留在璟记忆里的画面,有关男女情爱,有关那温柔得过了头的缠绵的。等到璟和男子也有了拥抱和亲吻,每一次,她的脑海里都会浮出他们亲热的画面,像是完美的雕塑,令她在亲吻中感到羞赧,觉得自己做起来是那么笨拙难看。
璟的眼神一刻也不离开那个男人,他和她的父亲不同,他没有酒气市井气,也定然不会对赌博痴迷到无法自拔的地步。他和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那些男人,你看他们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要的是什么,他们究竟是要钱,要权势,要美色,那些欲望都暴露在了脸上。可是这个男人,让人无法看出他要的是什么。他看起来那样充裕,毫无欠缺。所以他看上去才是那么地安全,可以信赖。他仿佛天生是来给予的,并且也有丰沛的东西可以给。
男人终于注意到缩在门边一个角落里的女孩。见她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就对她笑了笑。然后他回过头对曼说:
“是你女儿吗?”
曼瞥了一眼璟,皱了皱眉:
“是啊,她多么邋遢呀,和我一点也不像。你不要见怪。”她的语气略带委屈,希望得到男人的同情。
璟的目光和曼的目光迅速地碰撞了一下。璟在想,自己丢了她的脸,是不是要感到一丝抱歉,她理应牵着一个白雪公主一样冰雪聪明的小女孩,清透得像一颗清晨里刚刚结起的露珠。
男人第一次看到璟,她无助地站在门口。淋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不停地发抖,像是一只被剥去了毛皮的小兽。她不怎么干净,也实在谈不上好看,但她并不孱弱,坚毅的唇角仍是上翘的——她拒绝任何人来可怜。她紧紧地牵着她的木头箱子,站在那堆破烂的玩具旁边,像是在保护它们,害怕它们在陌生的环境里受人欺负。她是个天生充满母性的孩子。他甚至从她直视他们亲吻时那种充满欲望的眼神里,知道她有多么缺乏爱。陆逸寒充满怜爱地对她笑笑,松开曼,走到从一楼通到二楼的楼梯旁边,对着楼上喊道:
“小卓,你下来。”
一个大约十岁,穿着天蓝色海军服的瘦小男孩从楼上走下来。他是那么瘦,头发略黄微鬈,软软地贴在脸上,白嫩嫩的小手小脚非常细长。他大概是璟看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孩,皮肤仿佛蛋清一样透明,眼睛的颜色很浅,像是璟从电视里看到的古代天竺人。璟又隐隐约约看到他颈上挂了一根银闪闪的链子,上面挂着一个钥匙般细长的项坠。它如此的亮,似是用来施魔法的宝贝,也或者是开启某扇隐秘之门的钥匙,璟看到眩目,来不及做出判断。
男孩跑到陆逸寒的旁边,抱住他的腿,用警醒的眼神看着璟和曼。陆逸寒拍拍小男孩的头:
“小卓,你带这个姐姐去你房间,把你的玩具拿出来给她玩。”
小卓点点头,他走过来,走到璟的面前,看着她。璟也看着他,然后缓缓地去拖起她的木箱。男孩立刻过来帮她拖。陆逸寒笑着摇摇头:
“小卓,你先带姐姐上去,东西爸爸等下给她送上去。”
小卓点点头,然后走在前面给璟带路,他们上了二楼。
二楼有一个狭长的走廊,两边都是一扇一扇的门,应该有很多个房间。小卓把璟带到了他的房间,右边最里面的一间。他的房间和衣服一样,也是海蓝色的墙壁,海蓝色的窗帘,搭配着白色的床和衣柜。地板是黄色的木头,他穿着一双柔软的白色绵羊毛的拖鞋走在上面有嚓嚓的细碎声音。他席地而坐。璟站在他房间的门口,身子在半掩的门之间,迟迟没有走进去。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那是奶奶买给她的塑料凉鞋,新的时候曾是淡淡的雪青色,前面有三根带子。但是现在它已经脏得洗不出来了,是铁灰色,一只上面的带子断了两根,一只上面的带子断了一根,断了的带子就这么尴尬地杵在上面,走起路来晃来晃去。它趟过太多次雨水,好几次走去奶奶山上的坟墓,深陷在泥泞的土地里。璟站在小卓漂亮的房间门口,迟疑着是不是要脱去这脏得令她难堪的鞋子。
璟和小卓面对面隔着一段距离这样安静地站着。他用一种完全理解和可以等待的目光迎视着她。此时他们尚未交换彼此的故事,但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信赖和理解却已产生。她终于决定还是把鞋子脱掉。于是她俯下身子脱去那双塑料凉鞋。她还没有抬起头,就看到小卓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他的双脚从那双高贵的绵羊毛拖鞋中褪出来,然后他把它们送到她的脚前面。璟迟疑了一下——她刚刚淋了很大的雨,脚还是湿的。她看看他,他摇摇头,表示不介意,用微笑示意她穿上。于是璟穿上了小卓的拖鞋。她的脚立刻深陷和沉溺于那种软绵绵的温暖中。她从没有过像样的拖鞋。夏天,脚上的凉鞋就是她的拖鞋,冬天,奶奶会给她找出她穿旧的小布鞋剪掉后跟当拖鞋。那布鞋对于璟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