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子。
守塔人站在二楼看我。我站在门口看通辑令。偶而有渔民也从身边经过,对通辑令和我都瞧上一眼,然后流露出一种害怕而又鄙夷的表情。过去在苏州城里我也见过赤身裸体的流浪者,人们都是把他们当作疯子看的,因为只有疯子才会在这个人人喜欢用服装遮羞的时代抛去衣物。现在的我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个疯子吧,不会想象到我就是那个在大学里杀人的陈正强。我在岛上转了转,对跟随我的孩子扮鬼脸,抢老太婆的背篓里的青菜,追逐落在渔民房顶的海鸟,小岛上的人对我这个天上降临的疯子甚是惊骇,组织了一个小分队驱赶我,正好我想知道和别人比较我跑得有多快,一会就把他们落下很远。
我并不想在这个岛上逗留。方才只是玩了一个游戏。那个没有告诉我名字的幻觉一般的女孩在跳海前不是说过吗,人生不过是一个游戏,而游戏只有其他人一起玩才有意思。我倒是擅长长时间内省,但我不觉得内省是游戏,不过要是有一个人敢和我比赛内省的话,也会很有意思吧。我潜入水中,游到另一个岛上,另一个岛就是壁下岛、枸桤岛、黄龙岛、衢山岛、岱山岛、长白岛、舟山岛,一直到了普陀山,我才在那儿逗留了几天。
我最喜欢在樟树掩映的石阶上上下下,观瞧年来往的香客,各色服装的人把自己裹在厚厚的羽绒衣里,一脸虚假的虔诚;背着各种包的人时不时把手放在包上,摸摸里边的物品是否安然无恙。潮湿而阴冷的天气,飘满树叶的石阶,偶而可见的身着素净袍子的和尚,那晃荡在弯道上的光头在凛洌的海风吹拂下,让我的心感觉清凉、无为。来往的多了,山道上的行人就不觉得我有多奇怪了,第二次见到我的人也有胆直视我股间的杂毛。
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通辑令到处都是,只要我见到旅游指示牌,上面必贴着一张通辑令,当然图像上的那个我已经不被我当成自己了。我拾级而上,到达佛顶山之巅眺望群岛和海水,奋力回忆孤岛上的日子,我已记不起什么,就像记不起一场好梦。纯净的天空、悠悠的白云、清澈的光线,刹那间我再次确信现在的我是站在山顶的我,过去的我已不存在。我思虑我不过是当下的我,当下的情绪和决定才是我。俯瞰坡间的寺庵和宝塔,那些黄色的建筑虽已度过千百年历史,我想已不再是原来的建筑,也不再有原来的功效,这些建筑圈起来加收门票,过去不曾如此。
我之所以在这里来回游走,是因为我对寺庙产生了兴趣。在苏州的时候,我没有进过寒山寺,只因那里需要门票方能踏进,在我家乡没有寺庙,因此我对寺庙知之甚少。在我的概念中,寺庙只是和一些词汇连在一起的,比如和尚、住持、经书、香炉、善男信女、观音、如来、阿弥陀佛等,这些词如同空中飘浮的杨絮,对我来说不能构成任何意义。我在普济、法雨、慧济三座寺庙间游来转去,迷惑于穿墙而过的虬曲树枝和只能翘而望之的歇山重檐。普济寺门口有两个和尚把门检票,我曾故意直闯而入,被他们架了出来,我吱吱呀呀乱叫,如同哑巴一样,他们更视我为疯子。我虽对佛事了解不多,但对两个粗鲁和尚的行为甚是费解,佛讲究一视同仁,他们眼中一定无佛,只认门票罢了。
在这里逗留期间,我曾想出家试试那种沉闷的生活,看是否能够消除我内心深处潜藏着的魔鬼,既然不能进入寺院,我想我也不必去弄来衣服弄来钱买票进去求人。四海之大,到处皆是修行之处,我又何必在这座寺庙墙外留连呢。这是我在这里呆到第三天时产生的想法。当心中跳出这个念想时,我正伏在一座石窟里,身边是石刻佛像,外边是一株合欢树。
我准备离开这片海天佛国时,在石径上捡到一本黄皮的线装书,名为《径中径又径》。这个书名让我极感兴趣,三个“径”隔字出现,读出来很有节奏感,恰是行走在林木参天的小径中的感觉。我坐在石头上读了半天,里面教人念佛的话枯燥烦味,我已脱离了大学时代,不再是不借助文字就不能思考的人,文字现在只能让我莫名其妙。我扔掉那本书,因为带着它与我身无一物的形象太不协调了,再说我发觉自身日益接近佛的境界,我这裸露的臭皮囊永远都不再需要书籍的调教了,我只需风餐露宿,与日月共舞。
我继续开始流浪生活,我知道这个地方在中国的东部,因为只有东部才有海洋,我想我得向西走走。我游过桃花岛和蚂蚁岛,登上白峰镇,看到一条宽阔的公路,就延着公路走,看到路标时我得知这是一条国道。眼前的人越来越多,关注我的人也越来越多,所谓关注,就是搭眼瞧上我几次,毕竟像我这样裸体行走公路的人不多。拖拉机、大货车、小汽车从身边驶过时,有好奇者就会减档慢行,以便把我看仔细点,也许商业敏感性较强的人会把我当成陈正强,但是终究没有人下来逮我,我也没见后有警车驶来。走得累时,我就跑进水塘里抓条鱼生吞活剥,吃饱了就观看映在水里的倒影,脚下长着一丛状似水仙的植物,吐出黄色的苞蕾,倒让我觉得自己像是纳西萨斯。我身上的颜色就像糊了一层沥青,头发如一堆晒干的海带,和城市里白天俯于地上、夜晚生活在桥洞里的乞丐相差无几。
站在田垅上,我环顾四周,成排的电线杆、公路上奔驰的车辆、远处的山影和海岸线,让我感觉我将不需要游泳这项技能,也许我已登上广袤的土地,和丁丁踏在一片完整的土地上了。一阵风吹过,从公路旁边的槽沟里吹起一片破报纸,被电线杆挡住了去路,许久才落在到上,接着又被风吹起来,掠过水面,好在没有被水完全浸湿,最后它还是糊到我的脚踝上,我捡起来看了看。
我想既然我的通辑令贴得到处都是,也许报纸应该有关于我的报道吧。在反面,我果然看到陈正强这个名字,标题处早已被撕裂不见了。版面上最长的一篇报道,写的是一位记者跑到我的家乡寻访我的妈妈,当时妈妈正潜在一家商场门前的大垃圾箱里淘金,版面上刊登了这张图片,妈妈从垃圾箱里抬起头来,半张脸出现在强烈在阳光里面,另外半张脸被盖子遮住。
“您是陈正强的母亲吗?”
“……”
“您好,您是不是陈正强的母亲?”
“咋的啦?”
“你知道你孩子现在在干什么吗?”
“咋的啦?”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谈谈好吗?”
“整啥你,有本事进来谈!”
“那是垃圾箱,太脏了。”
“脏?你生过孩子吗?”
“没有。”
“没生过?你见过别人生孩子吗?”
“电视上见过。”
“脏不?你就是从脏里爬出来的。你还说这里脏。”
“那不是一回事。”
“咋不是一回事,你以为你活得干净,你每月还不来那个,脏不?”妈妈从垃圾里捡起一片卫生巾,用干净的一侧擦了擦脸。“陈正强的母亲说生活就是脏,脏就是生活,生活在垃圾箱里可以更了解世界有多脏。我们从她那里了解不到陈正强的童年及中学的生活,只能去采访她的邻居和亲戚。”她们采访了我的二叔、三叔、二婶、三婶、舅舅、妗子、外公、姨妈、姨父、表哥、表妹、前邻居、后邻居、左领居、右邻居、中学的同学、小学语文老师、中学班主任、高中班主任、高中的校长,我才发现原来我的人生是被这么多人所包围,这些人就像我身上的膏药,记者总要一个个地揭起来,查看下面的伤疤有多深。这篇采访最后提到我的妹妹,说她在高一期中考试之前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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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并是那种在校园里肆意地大喊大叫的人,我的爱如同暗流伴随我的血液循环存在。我走到丁丁身边,为她支上伞,心中忐忑不安。
“你刚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我不敢直视她,我没有准备好如何用嘴巴说出我多么爱她。我也不曾知道两个相爱的人是如何从生疏走向亲密无间的,这个演化过程对我来说如同黑暗中神秘的河流。
“你是个容易害羞的小男孩。走吧,雨要下大了。”
“是啊,下大了。”我突然发现我特别容易顺着她的话尾说,就像她把头转到哪个方向,我也会接着把头转到哪个方向。
在校门口我们点了砂锅米线,为了表示大方,我还特地点了糖醋鲳鱼和两瓶啤酒,她不喝酒,我给她点了可口可乐。我一连喝了两瓶啤酒,都有点醉了。雨均匀地洒在窗外的石子路上,也洒在我的幸福感觉之上。怀着酒醉的感觉,面对上帝送来的宝贝,用筷子夹起很少吃到的菜品,我既欣喜又不知所措。结账时,我身上只剩下二十元钱。
“今天的雨下得时间特别长。”我说。
“很少这样。”
“你喜欢雨吗?”
“喜欢啊,这就是江南。”
“我们一起去石湖看看吧?”我邀请她。
“好啊。”
我们一起漫步在绕山石路上,我有胆靠她近一点了,这样我们都淋不着雨,我的胳膊蹭到她裸露的肩膀时,就感觉到一阵性感的眩晕。我们走到行春桥时,我感觉一切都如愿以偿,我曾幻想我们并坐在栏杆上,在这里欣赏湖光山色。雨点变得稀稀落落,落在湖水中时,即荡开一层细小的波纹,就像丁丁的酒窝映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