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被河水冲涮干净了。
感觉船行得慢的时候,我便抄起桨划几下,到我再也划不动的时候,躺在船上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船被岸边倒在河里的枯树挡住了,我顺着树干爬上岸,看了看太阳,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因为我已经掉向了。肚子饿,我在岸边的农田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以吃的东西。最后我逮住了一只母鸡,躲在坑洼处烤了。一边吃,我还一边想着我逮鸡的样子,田野里见不着一个人影,太阳照得我大汗淋漓,母鸡咯咯叫着扑扇着翅膀乱窜,多少次试图飞起来,可只能飞半米高,被我抓住时它眼睛里的恐怖感和胖子临死时的眼神差不多,它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它。我扒掉烤糊的鸡毛和鸡皮,啃了半天,我不知道是烤得不太熟还是这只鸡怨恨我,肉极其难吃,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不管怎样,吃饱了肚子我就可以考虑上路了。
翻了翻包,我看到三张身份证,张野、李思齐、胖子曹路,三张苍白的脸盯着我,我原本打算以后可以用一用他们的身份证做点对我有用的事情,现在我清醒了,我知道这样做只会让警察更快地抓到我。我把他们的身份证扔进火堆,顿时田野里弥漫着一股烤焦的塑料味,接着我又把他们的银行卡也扔了进去,我知道银行卡也没有用,虽然我知道密码,最后只剩下三部手机、几件衣服、两千多块现金和那把藏刀。我用刀在地上掘出一些土,把灰烬掩埋,背上包爬出了坑洼。
走了很远,凭着房屋调整了一下方向感,到村里问了问路,知道已经到了浙江嘉兴。我思量了一下,便想到乌镇去,我知道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有一些类似苏州的古典画面,我想在我活着的时候多看一些风景也未免是一件幸事。在路上我拦了一辆去乌镇的旅游客车,里面正好一人一个坐,我便站着。
坐在我裤裆旁边的女士不停地拨弄她的红色手机发短信,我看到血液在她的手指上流淌,慢慢地把她涂着小花瓣的长指甲淹没了。
“小伙子,是不是自助旅游?”她发完了短信抬头问我。
“对。”我说,说这个字时感觉噪子有点瘪。
“从哪里过来的?”她继续问。
“杭州。”我说,杭州虽然离我的大学所在的城市很近,可是真的没有去过。
“我们也是从杭州过来的。你觉得杭州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我说。
“是吗?你们自助旅游的就是不一样。”女士说。我不想回答什么,可是她总是问我,“你不上学吗?”
“我早不上学了。”我说。
你流浪多久了?你没有家人吗?你在中国去了多少个地方?你有女朋友吗?你是不是喜欢孤独?你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是什么样的?你喜欢看什么书?你写不写游记?你最喜欢吃什么地方的菜?谁给你钱啊?你打算就这样过下去吗?她一定会问这些没完没了的问题,无聊的直奔中年的女士生活中没有任何惊奇,只有对别人的好奇。
“对不起,我有点头晕。”我说着走到车门前,坐在上车的台阶上。
手机响了,我的心像被电击了一下一样,我怎么会忘了关机呢?再说三个手机卡我早该抠出来烧了。我把包从身后取下来,手伸进包里把手机全都关了。我尽量使这个动作看起来不那么鬼崇,就像花花公子不愿接烦人的女友的电话。
到了乌镇,我在街上转了转,说实在的,小桥流水、拳船、古典建筑在我眼里一点也不出色,虽然我曾想看一看美丽的风景,可是看到了感觉一点情趣也没有。因为现在我最需要的是安全感,我可不想被警察抓住了,枪毙了,我要活得好好的,我还要吃很多东西,赚很多钱,回去找我的女友,跟我女友一起白头到老。
我想人们到乌镇来都是为了看风景的,不会对其他旅客留下深刻的印象,也许应该在这里找个工作住一段日子,但是这里离我上大学的城市不算远,会不会不安全,我又想有句话不是叫做“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嘛,一想到这,我有点后悔离开那座城市,也许留在那里最安全。哎呀,总之不要胡思乱想了,警察又不是傻瓜蛋,现在是互联网、移动通迅的时代,总之在哪里安全系数都是一样的,活一天算一天吧。不行,我要永远地活下去,直到老去,最要紧地我得赶紧赚钱,找个地方易容,我想容貌改了就没有人认识我了。
我找了个商店买了一头卷毛假发,买了把镜子。我看到我完全变了,变得像个犹太人,不,像个流氓。在我小时候,我见到卷毛的男人就以为他是流氓,甚至会吓得哇哇大哭。
找什么工作呢?除了干救生员和建筑工,我不知道我适合干什么。在理发店我问了问学徒工的价钱,一个月才三百块,这样挣钱太慢了。我想易容怎么也得花一万多块吧。我转了转所有的饭店,没有一个招跑堂的。终于在一片工地碰到了一个工头,答应让我干小工,一天可以挣上三十来块。我告诉他我已经游了大半个中国,没钱的时候就打工挣旅费。工头身材矮小,脸色黝黑,广西人,没有鼻梁,鼻子下面一层胡子荐,笑起来时上嘴唇有点翘,活像一只类人猿。不过他说话倒还和蔼,他说照顾我,一星期给我结一次钱。我算了算,要挣够一万块,跟着他不吃不喝要干一年,总之先干着再说吧,说不定易容花不了一万呢。
我被安排在一个破旧的工棚里,一片残破的席子铺在地上,一头摆着几块砖,这就是我的床。幸好天热,不必破费去买被褥,我躺在席子上时已经下午六点多钟了,顶棚的裂缝透着一点夕阳,背下潮湿得如同压着一片烂水果,但是我从屋顶的阳光里面看到些许希望。我也许永远不再是我,但是只要我活着就可以了,我可以承受所有伤痛和悲哀,我可以像一只蚯蚓永远生活在地底,想着想着我又睡着了。半夜醒来时工棚里已经住满了人,我对面我两旁全是工人,年龄大的都无言地躺着,年轻的大呼小叫,讲黄色笑话,喝酒,抽烟,啤酒瓶子碰得叮当作响,烟头扔了一地。有个光着膀子年轻人注意到我醒了,他拎着一瓶啤酒挨到我身边,“喝点吧。”他说。我说,“谢谢。我不喝。”年轻人膀子上挂着一些风干的混凝土,头发上沾满了白灰,脸上灰不溜秋,只剩下一对眼睛是清澈的,我看他年龄和我差不多。
“你叫什么?”他问我。
“陈正……”我差点把我最后一个“强”字说出来。我真是个傻瓜,如果哪天贴出通辑令抓我,谁都会知道是我。
“我叫你阿正好吗?”
“好啊。”我说。
我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嘴笨得很。我想再换地方时我一定要扮成哑巴。我知道我很不成熟,单纯得像一只灯泡,开关由人。
“我叫马乐,他们都叫我马子。”他说着哈哈笑起来,那边和他一起喝酒的年轻人也回头笑。我看着马乐的样子有种兄弟的感觉,也许他将成为我流连失所的第一个朋友。马乐回去拿了一只鸡腿给我,我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和鸡这么有缘。啃着油乎乎的鸡腿我哭了,不知道是被马乐感动了,还是觉得无依无靠,眼泪一颗颗砸到鸡骨头上。
“你哭什么?”
“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你是从家里偷跑来的吗?”
马乐一个劲的问我。我就对他说家里发了洪水,父母都淹死了。马乐给我酒喝,我就全喝了。“别哭了,”马乐说,“认命吧,呆会我陪你出去找个鸡,把一切全都忘了。”我吃饱了以后,马乐真的陪我去找鸡了,在子夜路中段汽车站附近有一间古典民居,二楼租住着一位四川妹子。从窗子里我都看到她了,后面的灯泡映得她的头发通红,马乐一吹口哨,她就像潘金莲一样掀开窗帘招手。
我不愿上去,马乐硬拉我,差点把我的假发摔掉了。马乐好像认为我不上去干一炮我的痛苦就不能消除,可是我不敢做这事,我从来没有做过。我怕我的假发被弄掉了,露出我的真面目。我心中还有我难忘的女孩,我不能这样随便辜负了她。我还是处男,我不能就这样轻易给一只鸡。
“阿正,你还是处长啊?”马乐说。
“什么处长?”我说。
“这你都不懂,大处男。”马乐说,“算了,你找个地方等我。”
“我在桥头等你吧。”
我独自走到河边,看着两岸民居稀落的灯火发呆,大概快十二点多了,岸边一个人也没有,某家的窗子下面停着一只船,船仓黑洞洞的,挺吓人。下起了靡靡小雨,我抬起头任凭雨丝浸湿我的脸,阴暗的天空将我卷入其中。等了很久,马乐还没有来,我就坐到桥头上,一次又一次抓弄栏杆,古老的乌镇石桥把我的手快磨出了血。抓烦了我就翻我的背包,翻着翻着我就把三部手机扔进了河里。
“阿正,阿正。”马乐在喊我,在空旷的夜里,他的声音震撼着我脆弱的心。
“等急了吧?”
“没事。”我说。
“过瘾,干了三炮,弹药全使上了。”
“哦。”
“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
“你骗人。谈过没干过,对吧?”
“干什么?”
“你真傻还是假傻?干,干干干,干干干,第二天舒服一点。”
马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快乐得天崩地裂。
“我和你一样,父母也被大水淹死了。”
“你还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光棍一条,我是光棍,我插,我插插插,好大一棵树,绿色的孤独……”
马乐说啊,说啊,嘴里满是干啊,插啊,古今中外,歌曲戏剧,快板评书,在乌镇的夜空下回响。回去躺在潮湿的席子上,我脑子里也全是干啊,插啊,藏刀上沾满了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