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悦。
冬日的成都街头尽是吃景,食物的蒸汽、调动胃口的辣香味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我,我想面对诱惑镇定自若了无占有之心才是真的境界,所以我尽量将肚中的苦水压抑下去,消除一切饥饿的生理反应。实际上我还不能达到这种境界,我只能采取转移方法,让自己较少关注食物,转而关注街头包裹在厚衣服里的成都女孩,在每一个女孩身上找到丁丁的某个侧面,激起我的视觉之恋。看女孩看得多了,我发现我的爱情并非必须非在丁丁身上发生才可,从任何一个女孩的侧面攀爬上去,都有可能发现一个精彩的爱情世界,这个想法让我滋生一点背叛的触痛,就像鸟屎落在脸上产生冰凉而又肮脏的感觉。
城市里早已没有了鸟,除了赚取门票的鸟和囚困于笼子里的鸟,因此鸟屎落在脸上的机会几乎为零,因此我会背叛丁丁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我和丁丁的爱处于未完成状态中,我必须寻找一种远离她而实现的爱的形式。那种形式也许就是把喜马拉雅山脉变成我的爱字顶部的一撇。现在的我很少去考虑丁丁的苦痛,我假想我的苦痛就是她的苦痛,我裸体奔走于中国广袤的国土,不见得比她囿于一隅思念所爱的人的苦痛少一些。
被人坐在屁股下在的报纸皱巴巴的,让风撩起来,我顺手抓住。超大的标题和苍蝇粪便似的文字中,仍有关于我的报道。成都发现了陈正强?头版头条标题如一只插在脖子上的钢刃溅出血淋淋的痕迹,旁边还配着一张照片。这个人确实很像过去的我。我小时侯听别人讲过,在这个世界上,总有另外一个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你碰上他,必然有一个会死掉。我已经在这张新闻纸上碰了他,从纸上的记录来看,我无缘和他面对面了。
“你不是陈正强,你走吧。”警察对他说。
“我就是陈正强,我杀了人,我的手上还有腥味。我的脖子上,我的大腿上,到处是血。”那个长得像我的人在看守所里说。
刚巧另一所大学发生一件类似我杀人的案件,发生在宿舍里,死的人数和我杀的人数一样多。警察立即把他当作嫌疑犯,继续拘留。也许他真的就是杀人者,报纸上没交代。也许他发现他长相和我一样,也许他拥有和我一样的心境,就想体验一下作为我的感受吧。
我则摆脱了原先的我的外壳,海上的苦心锻炼改变了我的肢体,长期野外裸体改变了我的肤色,现在的我和通辑令上判若两人。我的心灵已失去了大学时代的感觉和思想,我不再有强烈的谋生欲望,我不再想追求精彩的人生,我只想攀登地球的高度和我内心的深度。那伫立地中国西南边缘的珠穆朗玛峰,正像我内心对丁丁的爱一样高深莫测。
走到羊市街时,我发现了一座烂尾楼,不由自主地攀到顶层,在角落里盘腿坐下。我想体验一下我到底能够忍受饥饿多久,就像在海上需要游泳的本领,也许在喜马拉雅山需要长期空腹生存的本领,我得预先演练一下。我闭上眼睛,和饥饿进行谈判,经过一番唇枪舌战以后,饥饿被我说服了,便离我而去。不吃不喝自然会不拉不撒,我坐在楼顶任凭风吹雨打,斗转星移,进入无思想状态中。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我站立在一群乞丐中,乞丐队伍整齐排成一列,一派死气沉沉的气氛。有两个警察分别站于队伍两侧。
“谁见过陈正强?”一个警察问。
大家都摇头,我也摇头。
“如果不说实话,谁也别想在成都要饭。”另一个警察说。
大家默不作声。先开口的警察就一个一个地审问。“你是陈正强吗?”大家都说不是。轮到我时,我说,“我就是陈正强。”警察准备拔枪。我说,“我杀了人,我手上还有腥味,我的大腿上,我的脖子上到处是血。”
警察笑了。“又一个骗子,疯子,神经病,这个世界真他妈的疯狂。”他说。
“我是陈正强,抓我,我快饿死了,我想喝稀饭。”我说。
“你不是陈正强,你走吧。”警察说。
“光着屁股走路,小心被别人阉割了。”另一个警察叮嘱说。
我走到楼下,继续赶路。我饿得肚子紧贴在脊柱上,让我呼吸困难,但我尚能够做到气定神闲。闹市区已看不到乞丐,也许乞丐都被警察赶到小胡同里审问。我离开羊市街,向西一直走到成温桥。我在附近的小摊上坐下来准备吃一碗龙抄手,正在忙活着招徕客人的年轻老板娘看到我,立即把我拉到一处的角落里,我以为她会臭骂我一顿,然后揣我一脚,相反她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饭,让我蹲着吃,我吃了一碗又一碗,我的胃渐渐膨胀起来,保持和胸膛一样的高度。
我正准备走时,小吃摊老板娘问我,“你多大了?”
“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我说。
“我看你四十岁差不多。”她说。
我很久没有看过自己的映像,也许她就是一面真实的镜子,在她眼里我已值不惑之年。她穿着一件俗气的绣花小棉袄,个头不高,却很精神,她的眼神清澈如一池湖水,我站在她的瞳孔里面,如一株黑色的垂柳。
“你是不是疯子?”她这样问我,就像问一个喝了很多酒的人,是不是醉了。
“我没有疯。”我说。
“一加一等于几?”她继续问我。
“一加一。”我的声音从胡子底下传出来。我想我如果问她十万加十万等于几,她一定会清楚地回答我。可是她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张贴在墙上价值二十万的人。
她不再问我,倒头照顾她的生意。每一碗龙抄手都给她带来利润,所有的利润都来供养她与身边的人生活,她忙忙碌碌的身影正是人类生存的缩影,只是人们忙碌的内容和方式不同罢了。本来我也是可以像她一样忙的,在有限的生涯中追求财富与权力,为我和丁丁的生活铺垫物质的基础,然后我们就踩在那个基础上体验生命多种形式的乐趣。可是我是一个被追捕的生命,这个世界随时都有可能将我钓起来,摔进法庭里面,然后给我判罪。为了躲避被判罪和挨枪子,我必须不断地前行,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我知道不管我的身体外形如何变化,科技总有办法剥去我的皮,通过某种验证来证明我就是杀了人的陈正强。
我不知道我还能侥幸活多久,不过惟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有选择的权利。我必须随时清醒地把握这种选择的权利,我选择现在浪迹天涯。我选择吃一碗龙抄手,如果吃不到,我可选择抢。我选择丁丁,如果不能得到我可以选择在活着的任何时间骚扰她的心。我选择喜马拉雅山。我选择裸体。如果我被摔进监狱,我选择在执行枪决死或者注射死前自己动手杀死自己。我认为,对一个理智的人来说,自已选择自己的行为方式是他最大的荣耀;对一个人来说,最大的耻辱就是自己不能进行选择,比如我不能选择出生在一个亿万富翁之家,因此我的人生充满了由贫穷带来的耻辱。
在成都西部我选择了一条宽阔的高速公路,我沿着路边的停车线走。远处的山影就是我心中的蛊,让我去了解山那边更高的山。有时侯我选择跑,追赶超过我的轿车,超不过她我就选择步行。越往西去路上的车辆越少,很多时候我路上只有我孤独的身影。独自一人走在路上,看到东部少有的蓝天和白云,我便感觉我的身体仿佛连着大地和天空,心中清净无为。高速公路很快中断,变为国道,后来我搭上了一辆给藏区兵站运送土豆的卡车。
副驾座上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头上系着红色围巾,皮肤白净,如往常看到的成都女性。我踩着踏板登上副驾座时,她摘下围巾让我盖住身体中间难看的部分,然后拿了一块面包给我吃。
“大冬天光着身子在川藏地区乱跑,你找死啊?”司机对我吼道。
“我就是找死。”我说。
“你看他多健壮啊,你要是有他的一半就好了。”妇女说。司机精瘦,妇女则体型滚圆,如中世纪的欧洲妇女,也许圆润的妇女就喜欢健壮的男性。
“我不健壮?黑灯瞎火的时候你没觉得我瘦啊。”司机说。
卡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司机集中精神打方向盘的时候,脸上青筋暴突。但他仍不忘记与我聊天,以打发冬天长途行驶的枯燥。
“你刚才说你就是找死,你为什么找死?”他说。
“谁不是找死,我们生下来就是找死的。”我说。
“别死啊死的,在这么危险的路段开车,多晦气。”妇女说。
“你看,女人就是不愿听到别人谈死。”司机说,“谁不会死,有什么怕说的,对不对?”
“爽快。”我说。
“冷吗?要不我把外衣脱下来给你穿。”妇女说。
还没等我回应,卡车在上坡路上方向失灵,司机一着急挂上了倒档,就像时光倒流一样,车快速地向后退去,撞开了路边的石栏。山坡上的树木矮小,未能挡住沉重的卡车,车身斜侧着倒下去,我听见土豆稀里哗啦地滚落的声音。我想,这下没得选择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三章
那天下午回到学校的时候,我感觉特别不适应这个地方,就像漂泊了数年的人回到已改变很多的家乡一样。下午穿着那身名牌西装,一瘸一拐地到教室上课,我发现周围的同学也特别不适应我。
“脱胎换骨了?陈正强,以后可以叫你西装强了吧。”一个女生评价说。
“一下变得有钱了,你平时不是挺节俭的吗?”一位男生对我说。
“穿那么新的西装,跟新郎一样啊。”有人说得比较中性。
“呵,发型也改了,这叫从头开始,痛改前非吧。”有人特别关注我的头。
这些都让我无言以对。
深色西装外套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