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把我的爱刻在这座山峰,我心中只有这个热望。我顺着山脊一直向上爬,寻找着适合的地方。山上间歇刮起飓风,让我浑身血管充胀,毛发直立。很快我登上雪地,脚踝陷在雪里,山巅似乎近在咫尺。而在另一侧的山涧,白茫茫一片冰川,远望如结冰的波浪。我向着蓝天抛起冰镐和冰锤,来庆祝这伟大的发现。
我紧紧攥着工具顺着雪坡滑下去,然后又走了一段,终于进到冰川地带。结冰的水滩如镜面一般,倒映着我的裸体。这里是冰的宫殿,长达数米的冰柱倒挂在冰塔上,正等待着我用冰镐去雕琢。我找寻了一片成群的高大冰塔,开始动工。我用冰镐在表面刨出踏脚的地方,攀到最高处,再将多余的冰块敲掉。雕刻工作非常困难,冰塔就像岩石一样坚硬,震得我的胳膊酸痛不已。我的意志不停地将力量输入到手上,我一定要完成这项工作,哪怕在工作中死去。珠穆朗玛峰是最靠近死神的地方,如果能够这样在死神脚下死去,我亦无怨悔。
夜晚到来时,天空中布满丁字状的星座,给我无限的祝福。我在冰塔上爬上爬下,日月星辰在我背上不断变换,我终于完成了我的杰作。五座冰塔被我雕成了“丁丁我爱你”几个字。如果丁丁日后能够到达这里,那个她眼中的我就在停留在这里了,离开这里的我是无欲无求的我。
我躺在冰滩上,我希望从这里沉下去,沉到地底化成岩浆。在这个世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如果我还能站起来,我不过是一个飘泊的身体。激情迅速地从我身上消失,我的体温也迅速下降,我感觉我的身体开始结冰,脊背上的毛发粘在一起。但是我的生命还没有结束,我支起身体开始了全新的漂泊。以后的日子里我的心中只有山川,我顺着喜马拉雅山脉一直向东走,游过怒江,到达梅里雪山。途中我迷醉于高山日出日落,层云变幻,我的心如高原天空一样澄澈。
梅里雪山正值花开时节,山坡上红色与黄色交错勾勒,黑色的牛羊成点状散落其中,民居炊烟袅袅,一派生的气象。在这里我改了主意,捡了一块扔在地上的藏族服饰,围在腰间,因为我已不想用裸体去代表什么或者回避什么。山腰的羊肠小道上经常可以见到转山的藏族人,有的手中晃着转经筒,口中念念有词,有的手中空无一物,一走一拜,我不太明白他们的信仰,我也无心去问,一切对我来说只是景象,而我只是路过,无须听取解释。很快有人发现我很蹊跷,围着我观察,继而向我朝拜,跟在我身后步行。随行的队伍越来越多,多得就像《阿甘正传》中的随跑者。带着干粮的人向我的嘴里塞食物,倒水,女孩把我的长发扎成一条条细小的辫子,画家在我身上涂上各种彩条,我不言不语,任由他们在我身上作为。我偏离梅里雪山,随意行走时,他们亦跟着我,通过城镇时引起了当局者的注意,派出警察调查,随行者也学着我的样子不言不语,警察什么也问不出来,只得安静地跟踪,有个别的警察甚至离开警车加入随行的队伍。随行的队伍中的工种越来越多,多得我都懒得关心,我只管走我的路,欣赏我的山河。到达澜沧江时我一头扎入激流中,才与随行队伍断了线。
翻越老君山,穿过一个个坝子,我到达宁静的拉市海,被结群而懒惰的水鸟吸引,便在那里驻留。体积硕大的水鸟蹲在岸边,眼望玉龙雪山的群峰,翅膀都懒得动一下。我从水鸟身边经过时,它们视若无睹,依旧保持望山的姿势。我喜欢这种互相不理会的情境,便躺在它们身边睡眠。当我醒来时,我就跳入水中仰游,游到湖心,观望蓝天,死神在蓝天深处望着我。我喜欢在水中清心寡欲地与死神对望。如果死神高兴,我宁愿他让我永远停留在水中央。就像蓝天映在水中,有时我感觉那天空中望着我的不是死神,而是我自己,当我观察我时,我全身便无任何神秘和疑问,通体透明。时光在这里停止。
有一天我从湖心游回岸边,穿上藏族服饰,准备到水鸟群中睡眠时,发现身边站着一位穿着红白搭配的裙装的女孩,圆圆的眼睛闪烁着湖光,她手中拿着枝条,上面只有一片树叶,我们相互对视,模样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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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着我咕噜了一阵,发现我听不懂她的言语,便改为汉话。“把这片叶子送给你!”
她摘下树叶送给我,我接住,捏在手心。为什么送给我叶子,我不会这样问的。一切无须解释。
“我整天都围着湖边祈祷,希望能够送出这片叶子。”她说。
“我已经拿到了你的叶子。”我说。
“拿到我的叶子的人就要作我的爱人。”她说。
我把那片树叶扔到湖里。
“如果拿到的人把叶子扔到湖里就代表他会永远爱我。”她说。
“我不会爱任何人,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爱我。”我说。
“如果你不爱我,我们就得跳到湖里自杀。”
“我不会自杀,我等着死神来判决我。”
“如果你不愿意和我一起自杀,你将永远受到神的诅咒。”
“什么神?”
“东巴神。”
“我不信东巴神,我只信死神。”我说。
“不管怎样,你在我们这里就得服从我们的规则。”
我不再管她,躺在水鸟群中睡觉。她蹲在我身边,露出洁白的袜子。
“你不用害怕,我是见习导游,我刚才是编故事骗你呢!”她说。
这时从远处走来一群游客,由另一个穿着红白搭配的民族服装的少女带队,她手中举着一个旗帜。
“高玛丽琪,你怎么到处乱跑!”那个少女说,“这些侯鸟,来自世界各地,到了这里后就不想再飞了,他们爱上了这里的水,这里的雪山。这群水鸟特别喜欢看山,你们看它们的姿势,就像受到了宗教的洗礼。”
“你们猜这个人多少岁?”高玛丽琪把我从地上扶起来,询问游客。
四十。五十。四十五。六十。游客打量着我说。
“都不对。她已经一百零二岁了。”她介绍说,“在丽江,百岁老人很多,纳西人心胸宽阔,没有烦恼,他们从来不考虑时间问题,对其他地方也不感兴趣,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里更悠闲,更自在。如果你想长寿,想解脱,可以丢掉过去,到这里来,哪怕做一只水鸟。”
游客对我啧啧称奇,有的人走上前来抚摸我的肌肉和骨胳。我站着不动,就像一尊佛像,任凭香客瞻仰、抚摸。游客沿着湖边继续向前走,高玛丽琪故意留在最后,伸出粉红的小舌头,对我作了一个鬼脸。对于她的作为我没有任何惊讶,一切不过是浮光掠影。
世事皆如梦境,梦过的,经历过的,存入记忆中,交织在一起,又怎能分得清哪是梦幻,哪是经验。
第二十九章
我在行春桥上坐了一夜,思前想后,沉入梦中。当我醒来时,我发现我蜷缩在石栏杆内侧。太阳越过旁边的村落的檐角,光线布满湖面。卖菱角的老太太挑着担子从桥上经过。我揉了揉眼睛,也许我在梦中哭过,眼角的脏物搓了一手。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但兜中没钱,我仅剩的一点钱全部花在电话上了。想想曾在这里和丁丁相处过,我又在那里坐了一会。
我起身去石湖居士范成大的野墅故居的墙外,我在墙上写的字被别人的涂鸦覆盖了。我便向山上攀去。山路被茅草淹没,附近的树上全是乱七八糟的刻字。我感觉双脚如注了铅般,抬不起来。好不容易来看到山顶的平坡,身体再次上升一点时,我看到两个肥胖的身影坐在平坡上,穿着白色棉T恤,就像两个相扑运动员。他们的腰腹部挤压出的肥肉碰在一起。其中一个是女性,头发用发巾朝天扎着。我感觉特别熟悉,便没再向前走,转入旁边茂密的树丛。
“……最讨厌陈正强。”一个声音说。我听出是韩雪的声音,便伏在树丛中窃听。
“你得给我想想办法怎么再整他,我一定要让他痛不欲生。”韩雪说。
“你放心吧,整人我最强。”另外一个男性的声音,声音时而低沉,时而沙哑,就像还处在变声期。我确信这个人是同宿舍的曹路。两个胖子。我从树缝中看到他们拥抱在一起接吻,韩雪粗大的鼻孔快乐地翘动着。无论是从正面还是从侧面拥抱,由于腰腹部太大,都无法让他们感觉舒服,他们便停下来玩拍手游戏。
“你笑起来真漂亮……”曹路说,“如果他不照着信中去做,我会再找人揍他,直到把他揍改了为止。”
“你得注意别把他打死了,那样我们可负不起责任。”
“不会的,那些人都是咱们校的打架高手,知道分寸。”
我终于明白那夜欺负我的人是何来头。听着他们计划如何再对我进行下手,我真想冲出去把他俩推下山崖。我恨得浑身发抖,弄得树叶瑟瑟发响,他们回头察看,我便从树丛中冲下山去。
我不明白韩雪为什么与我作对,我并没有得罪她。我不知哪里得罪她了。总之以后我小心提防着她和曹路就是了。我在石湖周围逡巡了许久,再次向行春桥走去,必竟那里曾有我最美好的记忆。丁丁的小花伞,天空中的细雨,雨水在湖水中划出的圈,将让我一生充满忧伤。
我趔趄着走,时不时闭起眼睛,我感到极度无力,极度困倦。见不到丁丁,如同失去了脊柱,让我无法保持身体和精神的平稳。丁丁?是丁丁么?一个穿着运动装的女孩站在我昨夜坐过的桥头,盯着湖水深处。运动装紧贴在她的身上,从头到脚形成一条漂亮的弧线,让人想入非非。我走近了,把头伸到她的脸庞前面,确信她就是丁丁。
“强!我等了你好久。”她勾过我的肩膀,我拥住她。熟悉的女孩的香味,火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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