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见面注定没有什么话可说,排气管冒着即将冰冻的黑烟。杰斯还是向我问了一句“你好”,声音是我陌生的温柔,脸上挂着我曾经渴望的微笑。
“上车吧!”我说。不,是命令!
我没想到我对杰斯的恨,竟会随着他的出现有增无减。我现在更恨他了!我曾经以为恨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削弱停止消失,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恨他的头发,我恨他的眼睛,我恨他的鼻子,我恨他的手,我恨他身上穿的衣服,我恨他每一片指甲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我诅咒他,带着世界上最恶毒的仇恨。我活一天就要诅咒他一天,直到我的灵魂被恶魔收购,我也要他陪着我一起下地狱,在那里继续我的仇恨!
我问他还记得以前他带我兜风的情景吗?他愣着没说话,一定是被我吓着了,或者真的忘记了。可是我记得!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的头发很短,风吹不起来,不够飘逸,没有电影里那英姿飒爽铁骨柔情的感觉,也起不到惹人羡慕嫉妒招蜂引蝶的作用。他说我应该留长发。后来我开始留长发,拼命地留,只是为了配得起他骑的摩托车,希望能够搂着他的腰坐在他身后。他却再也没带过我。
我说:“今天轮到我带你兜风了,算个了结。你放心,我的技术很好,绝不亚于你。去墓地怎么样?看看我妈妈。她死前从没见过我们两个同时出现,现在算是了却她的一桩心愿。”他不敢动,哦,这是当然!“上车!”我不得不再次这样命令。原来他也很贱,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包!
我把车开得很快,他的手开始只是轻轻搭在我的腰上,誓死和我保持陌生人的距离,到后来不得不死死地抓住我,抱紧我,抱住我这根要送他下地狱的稻草。他第一次这样需要我,第一次这样靠近我,第一次这样畏惧我的力量。我让他害怕!我狂喜,我蔑视。我在等待,等待他求饶,等待他乞求我开慢一点。我就是要看见他那副吓得屁滚尿流的窝囊相!他开口的那一刹那,我就要撞过去,随便找个什么东西撞过去!同归于尽。他应该死,他必须死,这是上帝的旨意,这是上帝的惩罚!如果坏人没有恶报的话,那我们还做好人干吗?我要代替上帝行使惩罚罪人的权利!
速度越来越快了,无须看速度表,我知道,已经达到极限了。如果我不把我的手事先捆在车把上,我们就要一起飞了。
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现在我想起了这个曾经让我觉得甜蜜的“我们”?为什么我到现在才会用“我们”?我不怕死,但是我为什么要和这个混蛋死在一起?不,不是我们!蠢蛋还会以为我是要拉他一起殉情呢!
他喊:“开慢点!”他的声音很大,被风吹得颤抖,支离破碎的。我搞不清他是否这样喊了,也搞不清这是他恐惧的求饶,还是习惯的命令?风很大。
急刹车,他被甩出去了,跃过我的头顶,完美的平抛曲线轨迹。他摔伤了,肯定的!太黑,我看不见血,他在呻吟……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真的!请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把他摔伤的!真的不是!——我本来是想摔死他的。
我解开捆在手上的绷带,揣在口袋里。我一直戴着手套,此刻摘了。我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自己买的戒指。我拧开油箱盖子,把戒指丢进去,很快听见金属碰撞声,顺便把摩托车踢翻。当然,我不会在踢翻前把油箱盖子拧紧。然后,我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高跟鞋踩在路面上清脆响亮。
这是一个深冬的夜晚,一只雄性动物在我身后呻吟。半个小时后,我坐上了一辆出租车。这种空旷的地方不好找出租,我的出现让司机以为遇到了“夜游女神”。他颇带调戏口吻地问我,现在生意好做吗?我呵呵笑了几声说,师傅,我生前怎么没遇到过您这么幽默的司机呢?
打开门,张小京就立在眼前,房间里烟雾弥漫,他抽了不少烟。我发现我开始喜欢他了,说不出有多喜欢!他什么都不问,给我留下一个守住秘密的空间。如果他问我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他的,一定会的!但是他什么都不问,所以我开始喜欢他了。他让我早点睡,明天他要带我回家过年。我惊讶得张开嘴巴。
“我和你回家过年?去你家?你父母那?”
“对,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他平静地回答,仿佛责怪我的大惊小怪。
“他们……他们会接受我?报纸上那样写……你——是不是替我隐瞒了什么?”
他笑了,端起我的下巴,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小傻瓜,你是我爱的人,你怕什么?他们应该知道的全知道,不应该知道的,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这个分寸我会把握。”
我不再说话。将要走进他那显赫的家庭没能让我有半分欣喜,我把自己放在天平上称了称,怎么称都觉得不够分量。
“可不可以定在别的时候?明天……”
“别多想了,小傻瓜,就是吃一顿饭,吃完饭我们就走。你要是愿意,我们就在一起包饺子,不愿意,我马上就送你回来。去吧,去吧,他们一直想见见你!你可是我领回家的第一个女朋友!”
第一个!女朋友!我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他们家不是龙潭虎穴,可我还是担心害怕。要么,把他们当成“纸老虎”?战略上轻视,战术上重视?我看还是算了,我没那份胆量。当初第一次正式去杰斯家见他父母时,他们端坐在沙发上,一个人看报纸,一个人看电视,摆出一副很威严的公公婆婆样。我就当真跟一个小媳妇似的跑到厨房里忙活,他们连脚都没往厨房里伸一下,饭菜都摆在桌上才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出来吃饭。饭桌上尽是关于饭菜不合口味的话题,后来我才从杰斯那知道,他们原本以为我会请他们出去吃饭呢。“这个南北太抠门了,都上班了,还不请咱们出去吃?”他妈妈说。
我害怕,我真害怕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可请不起市长。
“明天下午我来接你,你等我电话。”他笑眯眯地拿起外套出去了,我一直把他送到门口。“过完年搬家吧,我帮你找了个好地方。”他又转回身说。
“不用了,报社可能派我到香港成立‘香港站’。”我急于摆脱他的好心。
“那我们回头再商量吧!快回去吧,外面冷。”
他把我推进房门,还体贴地替我关上了门。他的温柔令人迷醉,也让我自惭形秽。从那样一个男人身边爬起来的我,配得起他的这份好吗?
我走到窗边,没有目的,似乎只是为了看着他墨绿色的车子离开。视野里是漫无边际的黑,那明黄的电话亭格外触目惊心。我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个人,他从那个电话亭探出身来,默默地与我对视。是对视!我看得见他面对着我,默默地看着我,如同我默默地看着他。他对我挥了挥手,我的眼泪突然流了出来。这段时间我太爱哭了!太爱哭了!我咬住嘴唇,也对他挥了挥手,然后我抓起外套和包,跑出了房间。
我冲到外面,他已经在楼道口等着我了。我扑过去和他抱在一起,我们都在打着哆嗦。
“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我来得太晚了。”我胡乱地说着。
他拿手捧起我的脸,拨开我被泪水浸湿的头发。
“不晚,不晚,北啊,我的好孩子,不哭不哭。什么都不晚,什么都不晚。”
出租车载着我们驶向老安的家,我倚在他怀里,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张小京让我明天去他家。”我忽然觉得我必须告诉他这个。我在想什么?我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太老了。北啊,你说我应该娶你吗?我不应该娶你。你太年轻了,我又有病,我不能让你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我该怎么办啊?你要是我的孩子就好了,我可以什么都不干,那样你就能天天在我身边了。”他喃喃自语。我也给不了他答案。
我让自己随心所欲地支配自己的身体,我放弃一切理想道德,我似乎从不曾有过什么理想道德,而此刻,我愿意随心所欲地支配自己身体,不要什么理想道德。我需要老安,我需要他!我从不曾这样地需要过什么,从不曾对什么有过这样强烈的欲望!我愿意化成他身下的一堆泡沫,我愿意跟着他一起走向生命的尽头,我愿意在那让人发疯发狂的撞击中放弃一切思想,否则我就无法让头脑保持零下的温度。一旦钻进他的怀抱,我就会变得很讨厌——很爱哭的那种讨厌。
上帝,请赐给我启迪!让我知道应该选择谁,应该怎样选择,应该去怎样做!我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孩子,我也是世界上最贪心的孩子!我在一瞬间失去了一切,我又在一瞬间得到了所有。我爱我身边的这两个人,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确定我爱他们!可是我不能贪心到两个都要占有,这不可能,我必须要从中挑出一个最爱。可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放弃其中任何一个!和张小京在一起,我找到了爱的感觉。而和老安在一起,我又找到了家的温暖!我愿意被卡尔维诺劈成两半!一半献给给我爱情的人,一半献给我久违的“父亲”。
让我们在情欲中为欲望推波助澜,让我们在xing爱中许下永不分离的诺言,让我们在欢乐中流下无望的眼泪。我们来吧!一次次地来吧!疯狂鞭笞这具燃烧着迷茫的身躯,用疼痛的快感让我找到渴望已久的方向。
失去了性这条纽带,我不知道我们还可以凭借什么在一起?我离不开你这个让我想起妈妈的怀抱,我愿意付出肉体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我没有把你想得那么卑鄙龌龊,你从未向我提出过这样的交换条件,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或者给自己一个心安理得的解脱。请你不要掉泪,请你不要咳嗽,请你不要感到自责,更不要认为你搅乱了我的生活。我们占有对方的目的不同,但我们达到目的的行为却吻合。我不管你爱着我什么,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