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江贝语说,“没有……冷逸天,我爱你……”
“可是你看起来,比我还要视死如归……”冷逸天笑道:“朵儿,这世上,谁都可以可怜我,只因为我冷逸天真的是个可怜人……谁都可以可怜我……咳咳……唯独你不行……朵儿……唯独你不行……”
贝语道:“不……冷逸天……请你相信我……我爱你……”
她走过去,将冷逸天的头抱在怀里,冷逸天反手抱住她的腰,微微颤抖。
贝语知道,他又在痛了。
于是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他已经很瘦了,背上的脊椎甚至有些硌手。
他,冷逸天,曾经做过大天风国的皇帝。
现在,在一个夏末初秋的夜里,终于窝在自己的小皇后怀里,像一个孩子般的哭出声来。
晕这么一次,冷逸天就病来山倒,日复一日地虚弱下去。
但虚弱下去并不代表变老实,依旧是强烈要求去外面兜风。
于是贝语差苏漪为冷逸天坐了一部轮椅,推着他到处溜达。
她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那“不日之期”四个字就像是一个魔咒,她握着冷逸天的手,总是怕他下一秒就变成一堆齑粉。
他最近笑得很多。
不止一次地拉着贝语的手说:“朵儿,生病真好……”
贝语忽的就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也觉得生病好,生病了就不用去上学。可是生病真的好么?
她轻轻地拍冷逸天的嘴:“不许胡说!”
“怎么叫胡说呢?”冷逸天说,“朵儿,我病了,我就要死了,这是事实……”
她睁大了眼轻轻摇头:“不……冷逸天,别这么说,求你……明年的时候,你答应了的,要带我和孩子们去放风筝,你答应了的……”
冷逸天点点头,道:“恩……我答应了的……朵儿……你念你们家乡的诗给我听吧……”
贝语于是念道:“毫不吝啬给予的树,像太阳一样不在乎枯荣。当它眺望远处收割过的麦田,当它闭眼想象一条银白色的地平线,当它变成一股青灰色的烟,它叹息着说,我心里绿色的梦,从来没有终点……”
这是冷逸天的礼物
冷逸天终究是没能等到春天。
他死于秋末初冬的一个下午。
那日贝语陪着他在玫瑰谷的后山洗温泉。
冷逸天披着一条素色的浴巾坐在蒸腾的水雾里,他的面孔亦幻亦真。墨黑的眉,紧闭的眼,凉薄的唇,湿润的发丝在池水中绽开,似一朵黑色的,妖娆的并蒂莲,他夜色般的眸子里满是灿若星辰的光彩,两颊或是被热水捂得潮红。
“朵儿……”他说,“为夫想喝冰糖梨……”
“你得先喝药!冰糖梨在厨房,我去帮你拿,你别着凉了……”贝语轻声说道。
她用一柄长匙一勺一勺地为冷逸天喝药,冷逸天笑得像个吃着棉花糖的孩子。
他轻轻地握着贝语的手缓缓道:“朵儿,谢谢你……请相信,我爱你……”
“肉麻兮兮的……”江贝语嗔道,“怎的没个正行呢?”
冷逸天也不反驳,拉低贝语的身子,印下一个苍白的吻,道:“去吧……只可惜为夫想你那冰糖梨想得厉害……”
待贝语端着冰糖梨回来,她叫了声:“冷逸天!”
没有人应。
冷逸天平日里总爱穿月白色的袍子,看起来出尘又飘逸,但他其实却更衬这血一般的艳红。
就像此时……白皙似纸的面孔,墨黑的发,红的血水。
别样的妖娆似在那水中若隐若现的青丝,隐隐约约勒得一颗心也倒同样往下滴着干脆利落绝不粘连的血滴,像朱雀的羽毛,又像洋洋洒洒的曼珠沙华,每一片花瓣,都是脆弱而又厚重的洗礼。
他就靠在那温泉池子的墨玉池壁上,安详的像一个刚刚睡去的婴孩。
蒸腾的水雾里,他的面孔亦幻亦真,墨黑的眉,紧闭的眼,凉薄的唇。
剩下一层汤底的药碗摆在手边,白色的碎掉的净瓷,还沾着红色的血液和褐色的药汁。
那碗冰糖梨不知何时已经以一种盛开的姿态连同瓷碗一起绽放在贝语脚下,飞溅的瓷片划破苍穹,与那满池妖娆遥相呼应的艳红色血滴,浅浅地盘绕在贝语光裸的脚踝上。
这是冷逸天的礼物。
殇,早逝的人
江贝语跌坐在一室血水氤氲的浴室里。
气温很高,她却觉得很冷,冷的五脏六腑心肝脾肺直打颤。
他说:“皇后娘娘,这么晚了还不安寝,是在等朕么?”
他说:“来人!把皇后押入天牢!朕今晚亲审!”
他说:“额……冥天……21岁……十年寒窗……”
他说:“如果姑娘不介意,可否叫我落墨?”
他说:“你的秦岭,他要当皇上了……恭喜你啊……皇后娘娘……”
他说:“丫头……以后不许哭了……”
他说:“你不是把我让给楼烟烟了么……我必须让你弄清楚我不是你的附属品!”
他说:“谁都可以可怜我……咳咳……唯独你不行……朵儿……唯独你不行……”
他说:“朵儿,谢谢你……请相信,我爱你……”
他说:“只可惜为夫想你那冰糖梨想得厉害……”
他曾经是一个皇帝的。
她穿过千山万水和每一个秒针的距离来到这里,她原本是他的皇后。
他原本站在权力之巅,完全可以把她囚禁在身边,以皇后亦或是囚徒的身份,就像是囚禁一只金笼子里的朱雀。
可是他没有,他在权利与她之间选择了她,而她却选择了那个选择了权利的人。
一直,一直,一直,甚至在他死去之前,她都在欺骗他。
他却一直爱她,像是一朵开在尘埃里的卑微的花。
最后终于用生命惊艳地绽放,绽放一室缱绻旖旎的血红。
冷逸天最终被安葬在玫瑰谷的后山之上,墓碑上写不得冷逸天三字,因为冷逸天此时正好端端地坐在朝堂之上,君临天下。
死去的这个,只用冷逸殇三字草草代替。
冷逸殇,殇,早逝的人。
到底是谁和谁换了名字?又是谁和谁交换了命运?
若没有他,该如何是好?
冷逸殇下葬的那天,飘起这年的初雪。
天空是一种沉甸甸的灰,像是从心底一直灰到天际。
江帆和江蓠穿着小小的白色孝服,蓠儿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桐枝,末梢挂着长长的白色纸质流苏,随风飘啊飘,仿佛没有尽头。
帆儿手中,端着孝子盆,他穿着胖乎乎的棉袄,面容肖似故去的父亲。
贝语穿着一件素白的裙子,鬓角簪了两朵细小而脆弱的白色纸花,怀中抱着一个细口的瓶子,素净的白底,丝丝蔓蔓的蓝色青花,一直盘绕,勒得她几乎不能够呼吸。
她的冷逸天,他的温落墨,他的冥天,帆儿和蓠儿的爸爸,走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么?
她仿佛不能相信这个事实,许是半年之前,她的冷逸天还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墨黑的眉,凉薄的唇,夜色般的眸子里满是灿若星辰的光彩。
而半年之后,他在细口的青花瓷瓶子里,变成了一堆白色的齑粉。
他再也不能带着她用轻功到处飞;再也不能唱跑了调的星晴给她听;在也不能回到他们的墨梨苑,在墙上完成一面泼墨山水;再也不能在她难过的夜里,帮她按摩她酸痛的小腿,帮她拭去她眼角的泪。
贝语最终将冷逸天安葬在后山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曾经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皇帝冷逸天,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坟冢。
两个孩子叫着爹爹在他坟前哭得岔了气,贝语却自始至终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她依旧是不能相信。[WWW。WRSHU。COM]
他总觉得,他会从某棵树后面,亦或是某扇门后面闪身走出来,像以前一样朝她微笑,依旧穿着月白色的袍子,高高大大像一颗白杨树。
楼烟烟此次和江南怪童一起来参加冷逸天的葬礼。
许久不见,她瘦成了一枚果核,她为冷逸天瘦成了一枚果核,可是,冷逸天去哪了?
她披一件雪狐皮的大氅,直朝江贝语走过去,终是开了口,声音却飘渺如同远处的雪帘,冰冰凉凉,冻得贝语直打颤。
她说:“贝语姐姐,烟烟如今已经变得足够瘦了……下面要怎么办呢?你不爱冷逸天,我代你去爱可好?”
她说:“贝语姐姐,你将冷逸天还给我吧,若没有他,我该如何是好?”
我替你爱他
其实楼烟烟本来就很漂亮,只是从前全然被肥肉遮去了美点。
如今,她拥有尖尖的下巴和一双翘翘的睫毛,却满眼是泪地站在贝语面前,要她把冷逸天还给她。
她穿白色的狐皮大氅,长发坠坠的垂下来,像是一片随时会飘走的纤弱雪花。
她喃喃道:“贝语姐姐……把冷逸天还给我……我替你爱他……”
她的声音那样轻那样轻,轻的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连人带声全部吹走,像吹走一片雪花那样轻而易举。
“我替你爱他……我替你爱他……我为他变瘦了……现在我来爱他……”
贝语一直不回答,她望着楼烟烟,觉得很难受很难受。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提醒她冷逸天死了?为什么?
可只见那楼烟烟,一步一步往后退着,退至玫瑰湖边,竟一个跃身向后投进了冰水里。
那雪白色的狐皮斗篷在水面上飘啊飘,犹如一片坠落水面的雪花,就要融化。
楼铭寒最先反应过来,足尖轻点水面跃身出去,捞起湿淋淋的楼烟烟来。
前后不过三分钟的时间,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局面。
那楼烟烟的唇已冻得发白,双眼紧闭,睫毛低垂,一滴一滴的水从那睫毛下渗出来,直教人分不出那是泪还是水。
她被楼铭寒抱在怀中,只能斜斜看见一个手腕,那段皮肤苍白毫无血色,尺骨触目惊心地向外凸着,竟是如蝴蝶触手一般的纤细。
玫瑰谷霎时间又一次鸡飞狗跳,只剩江贝语搂着江帆江蓠站在原处。
后山已慢慢撒上了一层糖霜,贝语忽的想起了现代撒着那白色糖霜的面包圈,咬在嘴巴里甜甜的,粘粘的,安适而满足,就像她知道,那个一直默默在她身边保护着她的冷逸天就在这山上,从来不曾离开。
江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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