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洋电视机可以放在房间正对门的角,这样在客厅里也能看,离远一点更保护视力;东芝冰箱放在鉴成房里,吵是吵了一点,但冬天相当于半个取暖器;那台小天鹅洗衣机却是个硬伤,需要通下水道,而四平米的浴室里装了抽水马桶和洗脸池,已经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所以,他们家每两周洗一次衣服,气派非凡,先由鉴成和他爸爸一起把洗衣机从阳台上抬进客厅,揭下罩子,把管子通到浴室里的下水道,后妈来按几个钮,衣服就算是她洗的,洗完了还要原样搬出去,套上罩子。平时的脏衣服就要自己手洗,这在冷天是非常痛苦的。
“等下次洗衣服的时候洗不行吗?”
“不行,下星期上体育课就要穿的。”允嘉一本正经地说。
“自己洗,我手上已经都是冻疮了。”
“我的冻疮比你少吗?”允嘉摊开两只手,“你看,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里…”她一个个手指点过来,“要不要数一数?”
“又不干什么活,装模作样。”
“你不想洗也可以,等会儿我就告诉他们你尿床了。”允嘉扬起眉毛、干脆地说。
“不是跟你说明白了吗?”
“说不说是你的事情,信不信是我的事情。”允嘉又叽叽笑起来。
鉴成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叹口气,“拿来吧。”
允嘉飞快地把校服抱过来泡进盆里,“鉴成哥哥真好,我给你做早饭吃。”
鉴成发现自己着了允嘉的道,她那身涤盖棉运动服一落水又重又硬,而且实在脏得要命,上面五花八门泥沙俱下,各种污迹色彩纷呈,难怪允嘉死活要缠着他洗。
他洗了一半,忍不住跑到厨房,一面揉手上的冻疮一面问她,“你在学校里干什么把衣服搞那么脏?”
“打排球啊,”允嘉转过头来兴高采烈地说,“估计再练两个月,我就能打小鹿纯子的‘晴空霹雳’了。”
他“嗤”了一声,“我等着看。”
衣服洗完晾好的时候,已经快八点,爸爸和后妈都起来了,允嘉把早饭桌摆得像模像样,还被夸了两句。
“喂,你荷包蛋怎么煎的,蛋黄都弄破了。”鉴成觉得允嘉占了大便宜,心里很不服气。
“那有什么要紧?”
“当然要紧,蛋黄弄破就不叫荷包蛋了。正宗的荷包蛋,要蛋黄完整,半熟,蛋白均匀摊开,边缘起小泡,稍微带点焦。你看看你这个…”
“吃到肚子里还不都一样。”允嘉不耐烦斜了他一眼。
“我做了半天苦力,当然有资格提条件,”鉴成弹回去一个白眼,“否则你以后有事不要找我。”
“稀奇,不找就不找。”允嘉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星期一,向晓欧没来上课,托同学带来一张请假条,原来那天回家后她的脚肿了起来,去医院一看,是中度软组织扭伤,要在家养一个星期。
星期二,星期三,到星期四,许鉴成有点忍不住了。他觉得这件事情自己有一定责任,假如那天他坚持让向晓欧扫教室自己去扫包干区,她就根本不会扭伤脚;而私心里,要是等到下个星期她来上学,就再没机会去看望她了。
那天放学后,他一狠心,把几门课的笔记揣进书包,沿着记忆里的路线去了向晓欧的家。
开门的是向晓欧的哥哥,板着张雷公脸,颇有乃父之风地把他从头到脚盘问一番后才放进去。
向晓欧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两只脚裹在厚厚的绒拖鞋里,看见他,很有点意外,微红着脸招呼他坐。
他刚才在路上准备了一番问候的话,这时却不知道该从哪句起头,只好把笔记一本本翻给她看。
等功课讲完,他的心绪才稍稍平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还没问候过向晓欧的脚,“你的脚好点了吧?”
“还好,已经不痛了,”向晓欧拿过热水瓶替他把茶杯添上水,“谢谢你来看我。”
“不用谢,反正顺路。”
“你哥长得很像你爸。”
“很多人都这么讲。照理说男孩像妈、女孩像爸,我们家正好反过来,我哥像我爸,我像我妈。”
“我妹妹长得也很像她妈。”话一出口,许鉴成后悔起来,说“我妹妹长得像她妈”,而不说“像我妈”,不是变相说自己的妈是后妈?他从来不喜欢在同学面前触及这个话题。
向晓欧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们家的情况老师跟我讲过。我觉得…我觉得你们…你跟你妹妹都挺不容易的。”又对他微笑,“以后有什么事情想跟人说,尽管来找我,大家都是同学,应该互相帮助。”
向晓欧那句“尽管来找我”让许鉴成心里一阵温暖,但“大家都是同学,应该互相帮助”又让他觉得有点不是味道,好像一眨眼,她又变回了班长。
不管怎么说,向晓欧这么说,让他很感动。
向晓欧留他吃晚饭,他谢绝了。
“是不是怕我爸?”
“不,今天家里轮到我做饭。”这是大实话,上星期五,允嘉就声明以后不替他的班。
“你的手怎么了?”鉴成戴手套时,向晓欧看见他右手小拇指上裹的一圈纱布。
等他回到家,出乎意料,允嘉已经食言又替他把晚饭做好了。原来,她今天在数学测验时偷偷用电子表上的计算器,被不知哪个好事之徒检举。测验要重考,她写了份检查保证以后不再犯,但手表还是被没收了,老师说要的话叫家长去拿。
“鉴成哥哥,你再做一次家长好不好?反正他们已经认识你了。”
“谁送的你叫谁去拿。”鉴成又想起汤骥伟送手表时她那副阿谀奉承的样子,心里就是来气,下定决心这次给她点颜色看,任她怎么甜言蜜语都不让步,最后气得允嘉狠狠地“哼”了一声跑掉。
第二天,允嘉的妈去把手表拿了回来。她回家后把允嘉骂了一顿,却也觉得女儿年纪小小就知道使用“高科技”、而且有得“高科技”用,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情,“那帮教书匠把个电子表翻来翻去看得来得个起劲,估计以前也没见过吧”。鉴成心想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允嘉背着她妈示威地朝鉴成做了个鬼脸,又神气活现地亮了亮手腕上的表。
鉴成没理她,心里却突然冒起了这样一个念头:等允嘉十八岁的时候,就送她一块像样的手表做生日礼物吧,那样的话,比较有意义。这个丫头有点不知好歹,送早了也浪费。
嗯,送块电子表。
那个周末他去买参考书的时候,顺路到百货商店看了一下,女式电子表款式不少,都很好看,中等的两百多块钱,应该不成问题。
他走出商店,觉得挺高兴,好像一转眼,已是五年之后,而他已经送出了那份“比较有意义”的礼物。
五年之后,顺利的话,他在念大学二年级,而允嘉,也应该长大了吧。
向晓欧回来上学的那天,把笔记还给许鉴成时,把一个小盒子放在他铅笔盒上,“这是冻疮膏,我妈公司里发的,那天忘记给你了,很管用的。”
许鉴成一时楞住了,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向晓欧已经随着上课铃走远了。
那瓶冻疮膏,他破天荒没有叫允嘉一起用。他把它藏在自己放内衣裤的抽屉里……允嘉有时候会打开他的写字台抽屉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搜刮,但还不至於翻他的背心裤头。
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对不起允嘉,便自己又去药店买了一支冻疮膏给允嘉涂。
向晓欧送的那种冻疮膏和一般的冻疮膏不一样,凉凉的,香香的,带着股药味。每次把它涂在手上,就会想起那次在游泳池遇见她时,她身上的味道。“冻疮,就快好了。”他笑笑。
那一年,许鉴成的爸爸承包了纺织厂一个门市部。本来只是小打小闹,希望把厂里积仓的一些货低价购进再批发掉赚个差价,不料几笔生意下来,歪打正着,被他挖出一条向港台和海外市场批量销售亚麻布的渠道,利润很厚,他索性砍掉其它种类,一门心思做起亚麻布来。
风水轮流转,到允嘉考初中时,他们家已经成了一般人口中的所谓“暴发户”。
“暴发户”这个名称不大悦耳,却有很多实际好处:比如他们现在有钱把浴室彻头彻尾重新装修一下,装上热水器,一家人都不必再去挤五分钱一次的公共浴室,再放进洗衣机,从此洗衣服毋需大动干戈;比如爸爸给鉴成专门买了一个石英取暖器;比如家里十四寸的三洋换成了二十一寸的索尼,马景涛脸上的汗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再比如,允嘉升学考试成绩平平,却机缘凑巧,挤进了鉴成那所全市数一数二的中学初中部。那所重点中学正好搞一个“教育改革”,打算在初中部开设一个“民办班”,实质就是扩招,分数不够,交钱。
此举激起群愤,市教育台专门搞了一个节目,很多“教育界资深人士”众口一词地大声批斥,里面包括向晓欧的爸爸,板着雷公脸说这是“十足的杀鸡取卵,行业歪风”,深恶痛绝,仿佛良家女子看见小姐妹一夜之间成了“花满楼”之类地方的头牌。
许鉴成的爸爸看了那个节目,不以为然地把左手无名指上的大戒指摘下来揉太阳穴,“一帮酸秀才,放个屁都比人家罗嗦,听得我头都痛了。”第二天到学校去替允嘉交钱报了名,回来把脚往茶几上一搁,“钱真是个好东西。”
允嘉像个跟屁虫般学他的声调摇头晃脑,“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说得鉴成爸爸哈哈大笑,“你倒更像是我亲生的。”
文理分科时,许鉴成做了一个让汤骥伟跌掉眼镜的决定,他选择了文科。他给所有人的理由是自己文理科成绩差不多,进文科班更加容易拔尖;但其实那只是一半理由,另一半是因为向晓欧也选了文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