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向晓欧半抬起眼皮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多几分总比少几分好吧。”
“能多拿几分当然好,实在拿不到,也别太放在心上。”
“怎么能不放在心上?还关系到奖学金呢。系里今年有个规定,评奖学金时专业考试分数要打进总分,我上学期总分排第二,可这一次分数太低,算进去,肯定拿不到一等奖了。”向晓欧那个系,每年一等奖学金有一千块钱,二等奖就只有五百块。她把眉头越皱越紧,一脸恼火,“索性再考低些也行,就差那么一点点,正好给人家看笑话,以后专业课多了,拿一等奖更不容易。”她用另外一只手用力捶捶床沿,眼看着泪水又要掉下来。
“算了算了,”许鉴成脱口而出,“不就是差五百块钱吗?你又不像我,等钱花。”
向晓欧突然转过头来,看了他好一会儿,眼睛湿漉漉的,眉头依然紧皱,“你怎么光知道钱?”
“不是你先提奖学金的吗?”
“我说的是奖学金,你说的是钱!”
“那不就是钱吗?”
向晓欧呼了一口气,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瞪他一眼,“奖学金不仅仅就是钱,你懂不懂啊!”
鉴成也有点恼火起来,“你觉得它不仅仅就是钱也可以,反正对我来说,就是几张人民币,拿得到就拿,拿不到就歇,行不行?”他的成绩在班里只是中上游水平,只得过一次某海外侨胞捐赠的教育基金奖,现在看着向晓欧火冒三丈的样子,他反倒庆幸自己不必为此烦恼。
“你……你……”向晓欧脸色越发涨红,半天才挤出一句,“许鉴成,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俗气?!”
鉴成定定地看着向晓欧愤怒的表情,反应过来后,心里觉得有点滑稽:自己家里的人,他向来都认为爸爸俗气,后妈俗气,赵允嘉俗气;他一直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搞了半天,在向晓欧的眼睛里,他也很俗气。
更加滑稽的是,仔细想想,他真没觉得这样俗气有什么不好。
这么一来,许鉴成反而不想辩解了,把手收回来,交臂撑在床沿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向晓欧。
向晓欧眼睛里水汪汪的,眉头交拧在一起,看上去的确是生气的样子。鉴成心里很不好受:今天来的时候,他满心希望能让她开心一点,谁想到开口就是错,越说越错,三句两句把她给惹成这样;照理,错了就错了,他是男的,脸皮一厚,管他谁的错,赔个不是息事宁人也无所谓,但是,她最后一句话上纲上线到“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俗气”,而且脸上实实在在写着鄙视,让他很挂不住,说实话,要道歉也不太容易,难道要他讲“晓欧,我这个人是很俗气,你原谅我吧”?
他一直很在乎向晓欧怎么看他,却不知道她是这么想的。他心里不由有点凉。
生气时说出来的话,虽不能当真,往往是真心话;也因为是真心话,才越发不能当真,否则岂非自找心寒?
两个人对峙了一会儿,谁也没开口。慢慢的,向晓欧平静下来,眼睛里的火星烧灭了,她把眼光垂下,静默一会儿,自顾自翻开那本牛津字典,找到M的某个词条,又靠回枕头上去,开始默背,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但她显然没背进去,好半天,手指还停留在那一页上。鉴成站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看着她背。
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傍晚了,屋子里的光线暗下很多。鉴成爬下凳子,走到门边把日光灯开关打开,回头的时候,向晓欧已经又坐了起来,盯着他看。
“噢,我把灯打开。”可灯却没亮。
“是继电器有点问题,要调一下。”向晓欧说着从床上站起来,踩在毯子上,隔着蚊帐捏着日光灯管旁边灰白色的继电器,熟练地转了几转,灯果然“啪啪”两下亮了起来。
向晓欧穿着一条过膝几寸的红白格子睡裤,调灯的时候,鉴成正好对着她的脚。他看着她全神贯注,用力地踮着脚,全身份量都压在上面,几根淡蓝色的筋微微凸现出来,十个脚趾头深深地陷进毯子里去,骤然起了一阵怜惜之情。他回忆起向晓欧的哥说的“晓欧比我聪明,心气也高,我希望她将来比我好”,的确也是,向晓欧待人接物素来四平八稳,有条有理,她身上有那么一股“气”,是他真心钦佩的。
他承认很多地方她比他要出色,也希望她好。这么一想,他有点明白了,向晓欧冲他发火,未必全是责怪他,其中也有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向晓欧转身坐下,许鉴成还愣愣地盯着她的脚。
“唉,你看什么?”向晓欧不解地问他。
“没什么,”他木木地笑笑,把眼光收回来,“我去把窗子关了吧,挺凉的,你披件衣服吧。”外面天阴下来,看着快下阵雨的样子,一阵阵风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
等他小心地把窗户关上,搭锁闭严,转身回来,正看见向晓欧斜靠在床柱子上,一手扳着床铺上的横杠,苍白的脸上透出点红晕,刚才的淡漠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换成一种柔弱无助的眼光看着他,“鉴成,你在生气吗?”口气可怜巴巴的。
鉴成被她的神色怔了一下,他看看她,笑笑,“没有。我没生气。”
“真的没生气?”
“真的没有。”
“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在想,今天你要是不来看我,就不会有人来看我,”晓欧伸过手来,抓住他的手,“你不要生我气。”
他握著她的手,“我没生气。”
“你真的不要生气。”
“我真的没生气。”
向晓欧这才放下心似的,神色轻松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再对着他微笑。
他也对着她微笑,越发觉得自己要好好地对待她。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向晓欧说,“鉴成,你下个决心把烟戒了吧。”
他一惊,“我………,我没在抽啊。”
“不信,我鼻子很尖的,我哥抽烟,其实我也知道,就是没戳穿他,真不知道你们男生怎么会喜欢抽烟。”
“我,我真的基本上不抽。”他陪着笑脸。
“随便你,反正抽烟有百害无一益,我讲最后一遍,听不听随便你。”向晓欧噘起嘴。
那天,他答应向晓欧认真考虑戒烟。回到学校,他狠狠心,买了一包“健牌”。还从没抽过“健牌”,也抽他一回,然后开始戒烟。“健牌”比较贵,所以要省着点,一天抽一支。
第二天星期天,傍晚,赵允嘉突然跑来,一见他,如释重负,“谢天谢地,你果然没去上班!我记得上次你跟我说过每星期二四五六夜里上班,又怕记错了,”一面说着,一面从身上斜背的一个小巧的黑色人造革皮包里抽出一本书,“鉴成哥哥,帮我一个忙。”
那是一本有关鸡尾酒的书,印得十分漂亮,里面讲解了鸡尾酒的由来和各种酒杯及工具,还有三十多种常见鸡尾酒的调法,不过是英文版的。
“昨天我去酒吧上班了,”允嘉的口气里带着点自豪,“真开眼界,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么多酒唉,还统统都是外国酒,”她一边说一边起劲地用两手比划,“他们的酒柜有这么长、这么高,光威士忌就有六种…不,七种,好像比七种还多……”她再低下头看看书,“这本书是我们老板从香港买回来的,借给我学,可我就是看不懂,今天查了一下午字典才看明白几页,太慢了。哼,钱正老跟我说他外语好,又懂英语又懂日语,什么他们家饭店来了外国人都是他去接待,上次我专门去看他怎么接待,都是吹牛的,他接待什么呀,就是见了美国人说Everybodyeatslowly,见了日本人说‘米那桑咪西咪西咪西咪西’。鉴成哥哥,”她讨好地笑着,“要不,你替我看看,然后把中文念给我听,我再抄下来,好不好?”
“我替你看?”
鉴成端详一下那本书的厚度,有点为难。尽管书不过三十二开,插图还占去一半,但也有八九十页。但允嘉满脸堆笑,口气容不得他拒绝,“马马虎虎看一看大致意思就行了。你帮这个忙,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再说,你也可以多学点英语啊,这可是正宗的原版书,一般情况下你看得到吗?”
“帮帮忙,我要学英语也用不着学什么酒里加几盎司菠萝汁。”他笑起来。
“现在用不着,说不定以后哪天就用得上啊,不是有句话说书到用时才不够嘛,”允嘉反而教训起他来,“还有,‘菠萝’太土了,要说‘凤梨’,知道吗?”
“现在明白学好英语的重要性了吧?”
“太明白了,那我们就一起学,好不好?”她顺着杆嘻皮笑脸地爬了上来。
他们找了一间人少的教室,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允嘉又拿出一个笔记本,上面已经像模像样地抄了一页,大多和调酒有关,也有一些关于酒吧礼仪的。
鉴成指着一行“杯底唔能养金鱼”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台湾话里‘干杯’的意思,广东话里说‘饮胜’,英语里是Bottomup,日语最简单,就是‘干杯’,都是昨天跟酒保学的。”允嘉有板有眼地说。
他们开始“学英语”,鉴成一页页把鸡尾酒的调料、调法和典故边看边轻轻地念出来,允嘉就认认真真地往笔记本上抄。旁人乍一看,还真会以为他们是在背单词。那些纷繁的酒名他也大多是头一次看到,很多念也念不出来,但允嘉说没有关系,她正好可以留着英文,然后再跟酒瓶上的标签对。
“这样学得更快。”她对着笔记本,点点头说。
他们从Angel’sKiss、PinaColada、LongIslandIcetea、WhiskySour、CampariSoda一路看到PinkLady,鉴成翻出那页下面的一行小字:“这种酒以Gin为本,有果香,比较适合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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