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情况完全不同了。
中学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节选自“水浒”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把打架写得色香味俱全,老师评讲起来一唱三叹;许鉴成知道自己的拳头肯定比不上花和尚,但是看着自己的拳头一下下抡过去,弄得汤骥伟只有招架之功,抱着脑袋左藏右躲,心里还是升起了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好你个王八蛋…”他又一拳头把汤骥伟掀趴到凳子上。
汤骥伟被他揍得清醒了许多,终于找到个机会一把把他也拽了下去。汤骥伟以前体力不如许鉴成,管理一年物流后大有长进,他们滚在地上撕打起来,轮流当着鲁提辖和镇关西。几个回合下来,两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泥土,脸上都多了些颜色。
“靠,动真格的啊?!”汤骥伟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句,许鉴成只觉“轰”的一下眼前发黑,随之一阵麻辣辣的痛直升脑门,一股粘稠的液体从鼻孔里流了出来。他一摸,都是血,一股火气跟着猛窜上来,用力揪住汤骥伟的衣领,把他拉过来又要开打。汤骥伟挣扎着推开他,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嘴唇也在往下滴血,“你丫讲点道理行不行?”他的声音骤然高了八度,连珠炮一样,“又不是我逼她去…她自己去的,我事先知都不知道,你光打我管什么用啊?”
许鉴成的手停住了,“那你说,要是事先知道了,会怎么办?你会不让她去吗?”他一动不动地瞪着汤骥伟,“我问你,你会马上跟她结婚吗?”
汤骥伟的脸色僵住了,避开他的眼神,不再说话。
他们鼻青脸肿地面对面,汤骥伟嘴唇上的血和许鉴成鼻子里的血顺着下巴滴下去,在泥地上溅开。
许鉴成等着他回答,但汤骥伟就是不开口。时间一秒秒流去,两个人之间的沉寂逐渐变得难堪,越来越沉闷地压在心上。
“就算是那样,你也不会跟她结婚的吧。”过了好一会,许鉴成轻轻地开口了,因为再也承受不了那份难堪。
“所以她才不告诉你。”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但他很清楚,和汤骥伟十年磨一剑式的友谊算是完蛋了。
汤骥伟什么性格,除去自己父母,就数他最了解:当年向晓欧无非考试高了几分,被他“娘们”长“娘们”短记恨了好些年;汤骥伟要进市重点就进市重点,要进北大就进北大,还嘲笑过他为个女孩子“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的字典里,最重要的是自己,再后悔,也不会让自己受委屈。这些他心里多少有数,做做朋友也不要紧,但他却居然觉得可以放心地把嘉嘉托付给他,未免太过天真了。
如果当时他多想一想,是应该能想到的。
饭店老板拉着几个厨师在旁边虎视眈眈说再打下去就报警了,许鉴成松开揪着汤骥伟的手,擦擦下巴上的血,跟老板道个歉,结了帐,另外多给了二十块钱,从桌上拿了块纸巾递给汤骥伟,“擦擦吧。”
汤骥伟被他的态度弄懵了,“许鉴成,你…”
鉴成扯下袖管上一颗掉了一半的扣子塞进裤兜,“我没你这个朋友。”然后几步踏下街沿走了。
汤骥伟在背后喊他,他没有停,直到听见一句“你丫有种就再揍我一顿啊!”,他停住脚步,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使劲用脚碾了几下,回过头去,苦笑了一下,“我丫没那个种。”
汤骥伟的嘴唇动了动,又咬住了,最后说,“快去看看你妹妹吧,她不肯见我,说要是我去,她马上从楼上跳下去。”
鉴成顾不上回宿舍,直接打了车去找允嘉。
允嘉的房门大开着,地上铺着凉席,搁了一台十四寸黑白小电视,她坐在电视前的席子上,一台半旧的电风扇对着她吹,把房间另一个角里的几本时装杂志哗啦啦掀个不停,她身边的托盘上放着半个西瓜,用勺子挖了几下。
那年夏天空前流行水果色。允嘉穿了件苹果绿的棉质短裙,头发上系着宽宽的苹果绿发带,席子边的地上一正一反放着两只苹果绿的坡跟凉鞋,她半屈着两条腿,一面往脚指甲上抹苹果色指甲油,一面眼睛还盯着电视里的连续剧,看得津津有味。
允嘉抬起头来见他那副样子,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你…”鉴成仔细地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你没事吧?”允嘉的气色很好,并没有伤心欲绝的样子。
“我没事啊,”允嘉放下手里的指甲油瓶子,再看看他身上的泥污和脸上的伤,嘴巴张成了一个O,“你不会是…”
“乌克兰说你昨天去医院做了…那个手术。”
允嘉的嘴巴恢复原状,又看了他一会儿,眼睛慢慢地弯了起来,竟然笑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急切地问,“一个人去的?”
“我很好啊,”允嘉站起来,“刚才还去游泳了呢。”她脸上一副满不在意的神情。
他皱起眉头,“怎么能去游泳呢?”
允嘉看他那副样子,突然捂起嘴“格格”地笑了起来,笑到半弯下腰,又抬起身来,指着他,“你也相信我去打了胎?那都是骗乌克兰的呀!”
“昨天晚上我听收音机里一个深夜节目,有个女人打电话进去说她两年前被男朋友甩掉以后发现怀孕,就去医院把孩子拿掉了,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很后悔。那个王八蛋早就跟别的女人结婚了,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谋杀了一条生命,”允嘉半歪着头撇撇嘴,“老实说我觉得她自讨苦吃,没把握结婚就不要怀孕,怀孕了就捧着肚子去逼他结婚嘛,一声不响,自己吃亏。不她那些话倒是听得我心里发酸,后来我想,如果就那么跟乌克兰说,他一定会很难受。”她抬起头,抿了抿嘴唇,“我就是要他觉得难受。”
“什么?”鉴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为了要他难受,就编出那么一套去骗人?!”
“说那么难听干什么?那不叫骗,叫惩罚。再说,他不是一直也在骗我?”她振振有辞。
“你…你,”鉴成感到鼻子里火烧火燎,塞的那团纸巾仿佛是颗炸弹,随时会引爆,好一会,他苦笑着摇摇头,在椅子上坐下,抬起头看看她,“我刚才可是把他好好地揍了一顿。”
“揍得好。”
“我还说以后不会再理他。”
“好啊,反正我以后也不会理他了。”
他终于爆发起来,“赵允嘉,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
允嘉正在绞一条毛巾,被他骤然一吼,惊得整个人颤了一下,转过身来,皱起眉,看了看他的脸色,提高嗓门回一句,“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
“你把说谎当饭吃,我怎么能不发火?”他心里又像点起了二十四支响的炮仗,劈里啪啦炸起来,一股脑儿冲出口,带着浓浓的火药味,“开口就骗人,说得像真的一样!”
“我骗骗乌克兰怎么了?”允嘉不耐烦起来。
“他现在真以为你去打胎了,心里很内疚。”
允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去打胎,他就不用内疚了吗?”
“你想要怎么样?”
“我要他不得心安。”允嘉用力绞着手里的毛巾,再把它展开来,递给鉴成。一边说着,她又用力抿了抿嘴唇,点点头。
他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允嘉被长长的睫毛半覆着的眼睛,叹了口气,“嘉嘉,他不可能回心转意的。”
“我知道。我又不要他回心转意,我只要他心里不得安宁。”允嘉没事人一样地说。
他叹口气,终于伸手接过毛巾,脸上擦了一遍,白毛巾上面顿时沾了斑斑点点,他翻过面来再擦一遍,允嘉把擦脏的毛巾放回脸盆,又到桌子抽屉里翻出一个药盒,从里面拿了团棉花递给他,坐到他面前的席子上。
他从鼻子里拿出满沾了血的纸巾,塞进棉花。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对坐着,他看着允嘉,允嘉曲起双腿,把脸颊贴在膝盖上,歪着头看电视;电视剧里在放一部言情片,一对痴心男女照例在大雨天忘记带伞,女主角照例淋个全身湿透,男主角照例在电闪雷鸣中诉衷情,最后两个人照例抱在一起哇哇大哭。
“神经病。”允嘉伸手去换频道,但那台电视机频道本来就不多,转来转去那么几个,最后停在罗京那永远只有一个表情的脸上。
“他心里不得安宁,对你有什么好处?”许久,他终于又开口问。
允嘉沉默一会儿,幽幽地说,“是没好处,可我又没有别的办法让他难受,”半天,又补一句,“再说,谁知道他难受不难受,说不定,现在他就已经忘了呢。”
“不会的,他刚才还专门要我来看你。”
“那他也难受不了多久。”
“你心里很难受,是不是?”他问。
允嘉不出声了。
刹那间,他不再怪她了。
鉴成叹了口气,“难受就说出来吧。”
她抬头看看他,“现在好了,难受的时候已经过了。”然后淡淡地笑了笑,仿佛怕他不相信,“真的,”突然记起什么,“想不想抽烟?”又去抽屉里拿出一盒云烟和打火机,“孝敬我们经理的,他是根老烟枪,一天一包。”
他迟疑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允嘉突然抿嘴一笑,“果然没戒。”
他看看她。
“记不记得那回你说要戒烟,还专门去买了一包健牌抽个够,像真的一样。”
他也笑了,“很少抽。”
云烟的味道让他想起爸爸来。“那时候我爸临走,还了三万块钱给汤骥伟他爸,就是不想给我断了那条路,”他眯着眼睛吐个烟圈,“我就那么一个好朋友,现在也没了。”
“你还是可以和他做朋友啊。他甩了我,又没甩你。”
他摇摇头。
“不过你爸对你可真好啊,”允嘉轻轻地说,“他连生活费都没给我妈留。”
一支烟抽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