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爸对你可真好啊,”允嘉轻轻地说,“他连生活费都没给我妈留。”
一支烟抽完,他对允嘉说,“以后不要这样了。”
“不要哪样?”
“不要像现在这样。”
“我现在怎么了?”
他把烟头放进烟灰缸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允嘉按住那个烟头,看着它慢慢熄灭,最后一点红星也消失了。她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你们啊……其实你们心里都看不起我。我知道的。”
她回过头去,脸上的表情还是淡淡的。
“你说什么呢?”鉴成被她讲得心里一阵难过,好一会,才清清嗓子,换一种轻松的口气问,“谁看不起你了?”
允嘉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你爸啦,乌克兰啦,向晓欧啦,还有你啊…”那句“还有你啊”夹在电视声中像蝌蚪尾巴一样滑溜过去,但他还是听见了。
“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你了?”
“我要是你的话,也会看不起我自己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为什么?”允嘉认为他看不起她,他感到很惊讶。
允嘉不再说话,只顾盯着电视上中央领导下基层慰问一线工人战高温的镜头,看得津津有味,他叫她几声,也不回答。
“我没看不起你,是…”罗京终于退场,插播广告开始,他又开了口。
允嘉悠悠地转过身来,半眯着眼睛给了他一个懒洋洋的微笑,“我知道了,不是你看不起我,是我自己不长进。”一会儿工夫,她又把神情调整到素日的嘻皮笑脸,也不容他回答,“唉”了一声,“我都忘了,吃西瓜吧。”她站起来,又去桌上的饭盆里取了把勺子,从托盘上拿起西瓜,指着没动过的那一边,“不切了,就这么吃吧,你吃那边,我这边。”说着自己先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熟透的瓜瓤染得嘴唇都红了,看他还不动手,一扬眉毛,“快吃啊,可甜了!”
他们一人一半把自己那边吃完,中间留下一层细细的红色瓜瓤。允嘉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今年的西瓜真不错。”
“嘉嘉,什么时候咱们到青岛去玩吧?”他问她。他几年前好像答应过她,说大学毕业以后要带她去玩一次的,等到真的毕业,忙着工作,也就忘了,不知怎的,这一下又想起来,“也不用跟旅行社,我有个同学在青岛,毕业的时候说随时欢迎去玩,我们可以住他家。”他兴致勃勃地提议,一股热气直往心头窜,仿佛立刻就能出发。
“青岛?”允嘉的睫毛一动,眼睛忽闪了好几下,想了想,又问,“向晓欧也去吧?”
这个问题他刚才倒是真的没想到。向晓欧正休暑假,没什么事做,再说,带允嘉出去玩,不带她去,好像也不对。
迟疑间,允嘉撇了撇嘴,“你想去就带她去吧,反正我也没空,这一阵子要集训,很要紧的。”她们酒店所属的公司在新区新建了一处高尔夫球场,从员工里挑了一批训练,准备将来去球场当服务员。
“又要英语又要日语,又要学礼仪,还要懂高尔夫球,烦死人了,”允嘉抱怨着,“不过,工资要高很多,那都是有钱人去的地方,”她伸了个懒腰,“上次跟我爸说了,他比我还起劲,要我好好干,将来为他引见呢。”赵允嘉的父亲在走过“诗歌时代”和“女性时代”之后,正式进入了“枪手时代”,就是专门为“某些先富起来的人”在报刊杂志上歌功颂德,树碑立传。
“我爸现在穿的衬衫都是‘鳄鱼’,问他一篇文章赚多少又不肯讲,”允嘉“哼”了一声,“我就跟他说,一口价,将来引见一个,不管成不成,两百块,他眼都不眨就答应了。”一面努着嘴朝他点点头,意思说“看见了吧”,“肯定很有油水。”
允嘉她妈那位“第三春”先生的身份也曝光了,是位工程师,五十岁,说起来还是鉴成的校友,妻子死了八年,有两个女儿,一个在深圳工作,另一个在北京上大学,她们不像允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么不负责任,当爹的和女儿们冷战许久,终于她们让步,恩准知天命的父亲去谈恋爱。
“上次在一起吃了顿饭,我就想起第一次去你们家,跟你还有你爸一起吃饭的样子…”允嘉欠身拿过那瓶指甲油,又开始往脚趾上涂,把已经很鲜艳的苹果绿色指甲上抹了一层又一层,她突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感慨,“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
那天,允嘉把鉴成送到楼下,告诉鉴成过一段时间,等新区球场的员工宿舍造好,就会搬过去住。
他点点头,“我有空去看你。”
允嘉也点点头,晚风轻轻地吹着她的头发,她伸手去抚开覆到额前的发丝,突然脱口而出似急促地说,“其实……那么远,你以后不来看我也无所谓。我已经长大了。你就随便我去吧。”她声音不响,口气很坚定,说完,低头看着脚尖,脸上却微笑着。
那天回到宿舍,他还在想着分手时允嘉说的那几句话。他打开枕头边那一本“小王子”,随便翻了几页,从一页上的夹缝里亮晶晶地滚出一颗东西,掉到地上。他把它拣起来,是一颗水钻,那颗从别针上掉落下来的水钻。夹回书里,在灯光下闪着光,远远地看,倒像是插图里那朵玫瑰花的眼泪。
刚才他跟允嘉提过水钻后来找到了,说改天给送来,允嘉却说她已经自己配了一颗。
他坐在床边发了很久呆,又拿起水钻对着日光灯转了几个角度,里面水一般地流着七彩的光。他想了想,到抽屉里翻出一个黑色的小铁盒子,那原本是装ZIPPO打火机的,已经很多年了,小时候跟爸爸讨了来装弹弓上的橡皮筋,大学里放饭票,现在闲置着。他把那颗小水钻轻轻地放进去,听见“笃”地一声,仿佛石头掉进了深深的湖底。
电话铃响了,是向晓欧的声音,“你刚才去哪儿了?我打过几次电话,小王都说你和一个以前的同学出去了。”
“是汤骥伟,跟他一起去吃饭。”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一点。
“吃到现在?都十点多了,我五点半就开始打电话了。”向晓欧转开话题,急急地说,“鉴成啊,我有件事……”
许鉴成是那一年九月下旬正式开始准备美国商学院研究生考试的。原因是向晓欧一位同事的亲戚从美国回来探亲,她也去见了一面。那一位九十年代初出国,读了个商学院的学位,进了一家大型投资银行。
“太太是很有名的律师,他们在美国都算精英阶层,每星期去打高尔夫球,还常常去欧洲或者夏威夷度假呢,”向晓欧的声音里透着羡慕,“我就跟他打听了一下,他说像你这样本行学金融的,完全应该考虑出国……”
“我的英语不好…”
“我好啊,”她很干脆地说,“我要是有专业根底,早就自己去考了。”她前一阵向学校提出在职研究生的申请,系主任笑眯眯地展开一大张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填着名字,都是提出同样申请的同事,“都排了几年队,我不先照顾他们,说不过去啊。年轻人嘛,再等几年吧。”气得她几天没好好吃饭。
“你们银行也不过如此,那么多老资格的人压着你,专业上没有发展余地,有时候还要跟运钞车,”毕业前的玫瑰色梦想基本都破灭,向晓欧做了一个星期思想工作,举出好几个成功的例子,说得他也动了心跃跃欲试,她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大堆考试资料。
向晓欧英语再好,再怎么帮他,也不可能替他考试。他现在终于体会到当初汤骥伟参加留学考试时的痛苦,第一次翻开阅读材料,十个单词里起码有三四个他认都不认识,更糟糕的是,就算单词都认识了,堆到一起,从左往右读再从右往左读,就是不明白它说什么,看上去倒有点像毕加索的画,一堆五官,无论如何拼不出一张完整的脸。硬着头皮一套题目做下来,答案纸上全是X,叫人欲哭无泪。
同宿舍的小王和他女朋友举双手双脚赞成他出国,因为鉴成一走,他们马上结婚,老婆搬进来,就能占下那间房子。
“唉,我们也就这点盼头了。”小王一面高兴,一面也有点失落。
小王的女朋友这阵子迷上看手相,据说还拜了个师傅学了几个月,见人就给人看。有一次给鉴成看,像模像样端详了半天,肯定地点点头,“两个。”
“什么两个?”
“你命里有两个小孩,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拼在一起就是个‘好’。”女孩子笑眯眯地说。
小王眼睛一转,兴奋地过来拍他的肩膀,“老弟啊,出国这事肯定能成!你想啊,你和你女朋友都不是独生子女,如果留在国内,将来还是只能生一个。她算我就是只有一个孩子,嘿嘿,是儿子,当然她自己也只有一个儿子,说明我们天生一对…有两个孩子的话,这意味着,”他把巴掌猛地往空中一挥,“这说明啊,你的孩子,一定是生在那个美利坚,怎么样,我这个推理不错吧!”他一脸得意。
他被小王这番解释弄得哭笑不得,“托你吉言了!”
汤骥伟上飞机的时候他没去送。不知到那一天,他脸上的伤好了没有;也不知那件事情,他跟家里是怎么交代的。国庆节后有一天他在街上看见汤骥伟的妈,他相信她也看见了他,因为她脸色突然一变,飞快地转过身去。他不知道那是因为打了她儿子生气呢,还是觉得自己儿子干了亏心事感到尴尬。
时间过得很快,再看见赵允嘉,是半年以后,春节之前几天,很偶然地在街上碰到她。
除夕前最后一个周六,早上八点多钟,鉴成急急忙忙骑车赶去上考试的培训课。起床已经晚了,路上还净遇到红灯,那天要做一套模拟考卷,所以一定要在九点上课之前赶到。
那几天来寒流,天气特别冷,街沿边阳光没照到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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