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着方向盘,话题捅开,心里反而轻松了一点。他淡淡地说,“我的回信你应该也看见了吧。”
“我就是要问你,那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去?”她逼视着他。
他不说话。
“你说话呀!”向晓欧恼火起来,伸手抓住他的右臂,“停车!”她叫起来。
鉴成把车停在路边。他看看她,心里涌起一阵疲倦。他不善于圆谎,一旦被识破,通常没本事力挽狂澜。而且,他不想为了息事宁人说不去英国是因为不想见到赵允嘉,不想说她送领带是一厢情愿,也不想说她在他心里无足轻重,因为不是真的。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向晓欧的肚子已经现出来,很醒目,刚才吃饭时,同事都恭喜他。没想到两个小时后会是这样。
到了这个份上,有些事情应该可以跟她说了。但他却累得开不了口。那么多回忆跟着一首歌堆积而来,而且,无论说什么,过去的,都只能是回忆了,变不了了,多说搞不好只会多讨骂。
向晓欧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的飞机起飞;那种像是整颗心都被挖走抛到空中、找也找不到的感觉,她没有体会过。
人这辈子总有些事情要后悔,已经认了,还说什么?
向晓欧的眼睛里一点点涌起泪来,她坐回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像座雕像,过一会儿,唇边泛起个苦笑,突然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许鉴成,你以为……你真以为我是傻瓜吗?”然后狠劲一拉车门,飞快地走了下去。
向晓欧沿着路边跌跌冲冲地往前走,后面来车的车灯亮堂堂地照在她的背上。许鉴成愣了几秒钟,立刻也下车,几大步跟了上去。
“晓欧!”他想去拉她,她条件反射似地往旁边一闪。在青绿色的路灯光下,向晓欧的脸色惨白,挂着几行泪水,眼光直直地盯着他。
“晓欧,回车上说吧。”他走近一步,拉住她的手臂,她用力摔开,看看停在后面不远处的车,用力摇了摇头。
“晓欧……”许鉴成被她的眼光镇住了。
路灯光把两个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一阵风吹来,向晓欧伸手把大衣裹紧一点,低下头望着地上和树叶织在一起的影子,突然又抬起头,紧皱着眉,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许鉴成,你以为,你,你真以为,要是……没有我,你能走到今天吗?!”她深缩的眉头下面一双眼睛里满盈着泪光,话里的哭腔背后却透出一种强韧,声音不响,可一个个字都像冰珠样不由分说地砸到他心中,一颗又一颗,堆在一起。
话说完,她从容了一点,又用原先那种坚定的眼光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向晓欧的眼神把刚才那一大串冰珠牢牢地冻在一起,冷嗖嗖地一大块堵在他的心口,让他一下子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说呀?”她好像决意要为那个反问句逼出个答案来。
许鉴成猜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因为向晓欧凝视着他的眼睛里慢慢地添上了几分成竹在胸,像是武侠片里的侠客看见对手渐渐体力不济、估计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不能,”过了许久,他轻轻地说,“没你,我不可能走到今天。”说完了,心里却反而泰然起来。他叹口气,静静地回看她。他心里知道向晓欧有很多地方比他好,从高中三年级初夏那个傍晚到现在,是她一步步推动他向前发展,朝着她希望的方向;而她希望的方向,刚巧都是对的;如果没有她,如果他身边换成另一个人,他可能连美国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可能一辈子开不上自己的车,可能永远只能在电视里看看长岛的“海景洋房”。这些他都明白。
原来她也是这么想的,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既然希望他说出来,那就说出来,算他公开认输。
听到这个答案,向晓欧的眼睛里反而汇涌起惊讶和恼怒的神色,从眼角聚到眉心,像风暴来袭前的海面上一层厚厚的乌云。
她的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你以为只有你能那样吗?你以为……”她一咬嘴唇,“我要是愿意…我要是真的愿意,没有别的机会了吗?”
“那你为什么不去啊?”这一句话突然冲喉而出,里面夹带着一丝近似悲壮的愤怒。
向晓欧脸上的乌云猛地被一道闪电劈开,她把手捂到嘴边,“哇”地放声大哭起来,然后边哭边用力推了他一把,嘴里念着“你这个混蛋!”
许鉴成一个踉跄,身子已经到了车行道上,正好有辆车来,车身擦过他的肩膀,几乎就撞上,里面的人火冒三丈地狠按几下喇叭,还摇下窗玻璃骂了一句。
他捂着肩膀站定,回头看,向晓欧也惊魂未定,脸色铁青,胸口起伏着。她醒悟过来,又咬起嘴唇,过一会,转头就朝自家房子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发了一会愣,慢慢走回车里,发动引擎,跟了上去。
他叫她上车,她像是没有听见,他就一直慢慢地开车跟着她回家。灯光下,她的身子薄薄的,侧面看上去,纤弱的脖子几乎撑不住脑袋,肚子微显出来,鉴成看在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把车停好,关上发动机,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很久,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看见家里房间的灯关了,才开门进去。
卧室里萦绕着熟悉的薰衣草香。向晓欧已经睡了,他在浴室里潦草地洗了洗,换上睡衣,也睡到床上去。她原先一动不动,他躺到身边的那一刻,却突然翻过身,背对着他,一条手臂光溜溜地搭在羽绒被外面,手腕上系着那个翠绿的小佛像,不识人间烟火般地咧嘴大笑。他想起结婚那天,外公说的“金刚钻”、“焦木炭”。
他盯着那个佛像看了好一会,终于拉过那条系着佛像的手臂,慢慢地放进被子里,又替她把被子塞好。
向晓欧的抽泣声突然从羽绒被那端传过来,越来越响。她在抽泣声的间隔中抱住他,“鉴成,你不许离开我…不许离开我!”
她把他抱得紧紧的,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天以后,他再没戴过那条Marks&Spencer领带。两月份从欧洲回来后,很快接手一个新项目,和洛杉矶分公司一个组合作,项目有一定难度,但也引人注目,看着机会不错,做好了升职希望很大,他费了一番心思才争取过来的。
这一回,向晓欧挺满意,“照这样的话,再过两三年,说不定你也能弄个外派。”
汤骥伟已经外派去了香港,之前几次三番打电话来同许鉴成商量,“工资比现在高百分之三十,又有津贴,税交得低,能存不少钱,将来小孩子上学受中文教育方便,海鲜蔬菜水果都很便宜…不过那里房子特贵,一套70平方米的公寓据说就要四百万港币,所得税少交了,全搁在房产税里…要是赶上前几年房地产低谷的时候就爽了,那时候买个房子,到现在翻倍都说不定…话说回来,加州的房市也是个大泡沫,不是破不破,就是等着看什么时候破,能卖的话趁机卖了房子也不错…可要真去了香港,我老婆就要辞职,算算税后收入总额反而减少了…唉,算了,我老婆工作的话就得请人看孩子,也要花不少钱…可是香港菲佣工资又低又好用,一个月四千港币打倒,就算请广东阿姨也只要一万,比美国合算得多了…但问题是我老婆说她要跟过去就不想工作了…唉,老实说我这边再熬熬,也有升级的可能,这边的人脉到底熟了嘛…问题在留总公司,再往上升也有限…”他在鱼和狗熊爪子间只恨不能左拥右抱,基本上电话里都是他自己和自己在商量,“可是”了足足几个月,终于一咬牙,还是“HongKong,HongKong,和你在一起”。
他和向晓欧现在前嫌尽释,反而在电话里讲得起劲。谈完了,向晓欧轻轻叹了口气,说,“汤骥伟可真能混,退休之后的事情都计划好了。他说打算去香港,让老婆也工作,多存钱,早点退休,以后夏天到美国或者加拿大,冬天去澳大利亚或者新西兰。”说着,转过头来看看许鉴成,眼光里很有点感触。
鉴成淡淡地笑了笑,继续翻他的周末版纽约时报。现在他和这位童年好友之间的话题只剩下“你对下半年S&P走势怎么看”或者“现在买蓝筹股是不是好时机”之类,汤骥伟发展快得多,讲的很多东西他只有洗耳恭听的份,过几年或许连听都听不懂。他觉得自己和这位童年好友的距离是越拉越开了。
有些人天生是铁臂阿童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神机妙算,连赌场的老虎都得乖乖把角子奉送,两脚一蹬地,想去哪里去哪里,满世界都是选择余地,哪天小行星撞上地球,人类灭亡,他们依然从容不迫,因为已经早早办好了去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的移民手续,只是遗憾‘怎么还是留在了太阳系’,对了,月球护照肯定也有一本……废话,那里税率低啊。
而有些人,或许命里注定只是个细胳膊细腿的金发小人,住在一个小小的行星上,天天忙的不过是三座只有自己膝盖高的火山,其中一个还是灭的。他厌倦了眼前的一切,希望看一眼外面的世界,还要想方设法借助季风,也不想想,还回不回得去。
你也去学学高尔夫球吧?”向晓欧的声音传过来,她正在做孕期瑜珈,“你们那么多同事都会,再说,也不难学。”
“好啊,等我有空吧。”他翻完财经版,开始看体育版。
五月份,赵允嘉打电话来,说今年有空的话,打算来纽约玩一次。
“什么时候?”
“还没决定,可能夏天吧。”
是那次,他告诉她,向晓欧怀孕了。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笑了,“啊,是吗?”
“嗯。”
“几个月了?”
“七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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