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因为开中餐馆,天天闻中菜,回来总想换换口味。而且西餐也简单,阿允以前……”钟家豪说到这里厄然而止,又去从旁边的大盘子里拨羊肉给他。许鉴成也没有再问,他们之间达成默契,在孩子之前不提允嘉的事情。
“你还好吧?”两个孩子都睡觉后,他们坐在后院的台阶前抽烟,已经九点多,夜气清冷。
“嗯。”
然后就没话了。
过了很久,钟家豪说,“阿辰说帮你把鞋子找回来了。”
“她告诉我了。”
“她对你很好啊。”
许鉴成转头看看钟家豪,钟家豪正凝视着自己香烟上的红色火星,然后对着那个明灭的火星微微地笑了笑。
又没话了。
后来,他请求看看允嘉的照片,钟家豪拿出两本相册,里面有很多照片:结婚照,旅游时在法国和意大利的,小安的满月照,三个月,半周岁,一周岁,宇辰的生日照,第一天上幼儿园和小朋友们一同拍的,他们夫妇和孩子们一同拍的,几乎每张上面,允嘉都带着笑,有微笑,有浅笑,有调皮的笑……在医院里头靠着刚生下不久的小安,在伦敦过中国年看舞龙灯,在家里和孩子玩积木,在比萨和宇辰一起推斜塔。他贪婪地一张张翻着,那么多的片断,都是他从来不知道的。
照片上,她笑得那么开心。
他想起自己家的相册,也差不多;拍照的时候,一说cheese,总是张现成的、明媚的脸。
那些照片无言地串起六七年的岁月,告诉他允嘉这些年都在哪里生活,过什么样的生活,这让他既欣慰又心酸:欣慰的是,允嘉嫁了个好人,过了一段好日子;心酸的是,这么长的岁月,她的生活里没有他的影子,而他自己的,也没有她,即使在心里思念对方,一如分离时的诺言。
允嘉的钱包里有一张照片,在剑桥拍的,背景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学院,那上面她穿了件大大的牛仔布休闲衬衫,袖子卷得高过手肘,笑眯眯地搂着前面黑黑胖胖的小安,左边是Winston,右边站着宇辰。背景里有一群参加毕业典礼的学生,都穿着长长的、黑色红锻滚边的袍子,小安和宇辰头上戴着同他们一样的帽子,小安的帽子太大,一半歪落在额头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帽沿下眨动;宇辰微低着头,略带矜持地笑着,嘴角却抿出一个调皮的神情;一边的Winston则有些心不在焉地把帽子托在手指上像玩具那样转着。几乎可以上杂志的一张照片。
他盯着那张照片许久许久。站在一起看,宇辰实在很像允嘉,五官长得像,眉宇间的神态也几乎一模一样。
当年赵允嘉到他们家来,他奇怪她怎么一点都不像她的诗人爸爸;现在,他一直偷偷地留心,宇辰身上有哪些地方像他,他可以肯定钟家豪也在观察,留心很久,结果却是微乎其微。
会不会是命里注定,她们都要在不属于自己的家庭里生活,叫另外一个男人爸爸,所以老天才出此下策,抹掉了她们身上父亲的痕迹?在自己女儿身上看见别人的影子,怎么还能有心去疼爱?
几年前在希思罗机场,她拿出钱包要给他看照片,又收了回去,大概就是为了这个。
就是那次见面后,他下过决心为她抛弃家庭,后来作罢。现在回想起来,即使当时打电话找到她,即使向晓欧没怀孕,他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到头来,她会不会做和自己同样的选择?
这些年他为自己的选择遗憾,可是或许,换成她,也会放弃,到头来一样的结局,无非在两个人回忆里都添一缕带着凄苦的甘甜:至少,那么想过;要没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就会在一起;年纪越来越大,原因越来越多,这个,你明白,我也明白。
“去年,她说夏天想去一次纽约,”钟家豪又擦亮打火机,点上一支烟,“夏天生意最忙,要去,就只能她一个人去,她说不要紧,趁暑假带阿辰一起去,正好让她也看看美国,”他顿了一下,“她大概是想带阿辰去见你吧。”
许鉴成抬头看看他。
“后来她说算了,夏天纽约太热,还是以后再说,后来没去,我也就没放在心上。我现在想,她那时要是真的去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我是说,”他朝天吐个烟圈,“回我身边来。”
许鉴成默默无语。他的唇边慢慢浮上了一个凄楚的微笑。
他们坐在沙发上接着像比赛一样抽烟,一直抽到下半夜。
第二天,他看见了允嘉的酒吧,在布莱顿栈桥旁边一条小巷里几家旅游商店中间,门面不大,典型的南部英国风格,一列黑白格子的窗户在周围一片蓝绿基调的店面里显得十分突出,门上的彩色玻璃露出一块Closed的牌子。不看招牌,他也知道这家酒吧叫什么。
“去年底关了一段时间,前不久又开的,”钟家豪停下车,在方向盘上擦擦手,“我现在也不常来…主要是我嫂子帮着看,请的两个人也都不错。”
时间还早,酒吧关着,钟家豪打开门让他进去,微暗的店堂里打扫得很干净,装修以咖啡和米色为基调,靠墙几圈矮沙发和绒面木椅随意放着,茶几上散放着杂志和几个杯垫,前面的吧台上倒放一排长长的椅子。阳光照进来,像是被玻璃窗割碎了的金泊,零乱地落在地板上。
“客人多吗?”
“每天的流水有七八百,”钟家豪补上一句,“在这里一带算不错的了,和饭店不能比,可阿允喜欢,她把这家酒吧当宝贝。本来也想过卖掉算了,省得每次看见都伤心,后来想想还是舍不得…”
许鉴成抬头去看天花板,出于意料,那竟是一片苍蓝,像大海,又像深深的夜空。这是他头一次见到米色基调墙壁上大块的蓝色做天花板,足以让每个喝酒的客人无意抬头时吓一跳,然而,吓了一跳后,却又发现,这种搭配竟然如此的和谐。
他记得允嘉就是刷这一块天花板时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的。
钟家豪默默地走到旁边,拉上窗帘,按下墙上一个开关,嵌在墙壁里的几排灯朝天花板照去。
慢慢的,他们的头顶上映现出一颗星星,然后又是一颗,再一颗,到最后,奇迹般变成满天的繁星,每一粒都像颗钻石。
那是一片不会黯淡的星光。
“阿允在一本杂志上看见的,很喜欢,就跟我说等装修的时候也要弄这样一块天花板,这种漆很特别,专门从法国买来的,吸收足了强光就会发亮…也很难漆,她怕人家弄不好……”钟家豪的声音又有点哽涩了。
许鉴成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北斗七星,只是他已经看不清哪颗是哪颗,整个星座变成一个明亮的勺子在他的眼前晃动,摇摇欲坠。
“不要把它卖掉。”他喃喃地说。
“我不打算卖。”钟家豪说。
“不要把它卖掉。”他又说一遍。
“我不会卖的。”
“要卖以后就卖给我。”他像是没有听见。
“我说了不会卖的,”钟家豪重重地说,“你我也不会卖。”仿佛有点生气,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那天下午,许鉴成又去看允嘉,这次是自己打车去的。
昨天那一束白玫瑰还在那里,他添上一束红的。
墓园里静悄悄的,他坐在昨天那个位置,同墓碑肩并肩的,他把头轻轻地靠在碑石上。
阳光暖暖地洒下来,过了不知多久,他开始跟她说话。
他告诉她,早上看见她开的酒吧了,“很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酒吧,”他把手搭在碑石上,“真的,最最漂亮的。那块天花板…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啊?”他伸手摩挲着她的像片,她对他微笑。
然后,他开始说自己,从他们上次分手说起。
“…我从上海飞到洛杉矶,然后在那里转到亚特兰大,再转飞…总共飞了二十多个钟头,你到伦敦没飞这么久吧?其实飞的时间不是很长,就是老在机场里等…过美国海关的时候,他们把我的箱子全给打开了,把肉松全给没收了,幸亏带的盗版CD全裹在衣服里,否则可就惨了…”
“我在学校里第一年当研究生助理,就是给教授打工,收集整理数据什么的,运气不好,我跟的那个教授是个工作狂,天天泡在办公室里,一天七八杯咖啡,不喝咖啡的时候就是可乐,每周五盯着我们要报告,我们都怀疑那是因为他娶了个丑老婆,回家没意思才这样…我毕业的时候他被提成了副教授,才三十二岁,破了学校的记录,不过谁都不羡慕他…”
“我去美国第三个月就买了辆车,买完了立刻靠在车子旁边拍照寄回去,自己觉得特别神气。那照片好像我自己也留了一张,下次给你看…”
“MBA不是打球的那个NBA,是一个学位,叫,工商行政管理硕士,就是…就是,这么说吧,你先被学校骗掉一大笔钱,然后老师教你一套本事,把简单的事情给说复杂了,把复杂的事情说得更复杂,等你毕业了,就去变本加厉再从人家那里把钱给骗回来,我念的也差不多……”到这里,他揉揉眼睛,自己都被自己的黑色幽默逗笑了。
“纽约天气不太好,夏天特别热,冬天特别冷,去年冬天冻死了好多人…据说有个人忘记穿大衣出门,从街这头走到那头,就被冻成了冰棍…好像是真的…满地都是烟头,华尔街其实很窄……不过也有很漂亮的区,我喜欢格林威治那边的红砖老房子……”
“第一次去面试,那个考官真厉害。我一进门,你知道他怎么样?几分钟,他理也不理我,就瞪着窗户外面,后来索性站起来,拿出手机打电话…我一句话都没说就被整掉了…后来才知道,这也是一种考试方式,考应变能力,我想,换成你,肯定比我要好…你说对不对?”
那天他讲了整整一个下午,自己都没想到能滔滔不绝讲出这么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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