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
叶如棠身红丝绸短袖,撑着一把大绿伞,上面还有浅浅魏碑体八个字:恒康保险,一生安心。一只宝鼎形象几乎淡出。她赶到站台有点迟,油渍渍的脸上戴副墨镜,滑到了鼻尖上。脚底上白皮鞋白得扎眼,像是不跟脚,让她胖身子斜跌了一跤,乍着双臂,直直冲到半大男孩眼前,呼哧带喘加高调喊道:“宽宽!——是你吧?都不认得了,还好还好,哦呦,塞车啊,姨妈迟到3分20秒!”
姨妈喉咙实在太响了,粗声大气盖过了旅客的嘈杂声,吸引众人目光的同时也把被称为宽宽的那个十来岁男孩给吓了一跳。他拖着箱子,愣着,打量着姨妈,眉眼里没点期望中的惊喜;反倒是一丝窘态。三年没见,大庭广众之下咋咋呼呼,眼前的姨妈红衣老少女似的,怎么看都像个滑稽的卡通人物。叶如棠推起墨镜,笑着要搂他:“小宽宽,长大了,姨妈不认得喽。”男孩躲闪,俯身拽箱子。当年那个有毛茸茸质感的胖孩儿,蹿个儿蹿成个衣服架子,从里到外变得有棱有角的。
又是一路喋喋不休,走到车站外,三伏天的阳光滚水似的呼啦迎头泼来,顿时一身燥湿。叶如棠打算叫一辆出租车。她招手,驶来一辆红大众,可她并不立即上车,而是伸头察看车门外标志是哪一家公司,看清了之后,摇手让司机开走。继续翘首等待。下次招手,驶来一部绿大众,她仍旧瞪大眼睛察看车身是哪个公司的字样,嘟囔了一句:“又是喜来公司的,我们不要。”司机不悦,白了红衣老少女一眼,离去。按说姨妈家离火车站不远,约一刻钟的路程。此时宽宽和姨妈都已是汗流浃背,宽宽在火车上没睡好,早餐没吃不说下车前偏又憋着一泡尿,他不好意思说,鞠腰,皱眉问:“热死了,快回家吧,干吗放了不坐?”叶如棠擦汗道:“你眼睛好,看到暖洋洋公司的就招手!”他不解:“马路上车多了,干吗非要暖洋洋的?”
叶如棠看定男孩,颇为严肃道:“上海的出租车服务是有品牌的!哪一家公司服务好,我乘哪家的车!前几天晚报百姓评奖是暖洋洋公司顶好!”这样,火辣辣太阳下,两人痴心等着一辆“暖洋洋”出租车。说话间,眼前过去了几部车,叶如棠一一鉴定了,都不是。宽宽等不急了,见车就招手,不等叶如棠阻拦便将箱子塞进去,说:“什么品牌不品牌的,这点时间早到家了。上车吧,姨妈。”叶如棠坐在司机旁边还在唠叨:“这孩子你急啥了。哦,花钱买服务,能好嘛还是拣好的……幸亏这部车里蛮清爽的。”
宽宽不耐烦回道:“不就是十几块钱。至于嘛。”叶如棠从墨镜下吊起眼:“十块钱也是钞票。”宽宽气鼓鼓道:“车费我出!我妈给我带钱了!”
宽宽的妈妈叶如兰正好在此时来电话,打到儿子手机上,急问:“宽宽吗?你到上海了吗?姨妈接到你了?……”儿子瓮声瓮气答道:“到了!嗯,是的。”叶如兰又问:“不是告诉你一到就给妈妈报个平安吗?”“还没到嘛,在马路上烤肉饼!”儿子不耐烦道。“你怎么了,宽宽,怎么不高兴?”那头妈妈不提也罢,一提让儿子找到出气的人了,说:“高兴什么,好了,妈,我郁闷死了!”说完用力挂机。
宽宽的暑假便从这个郁闷的一天开始了。本来升学到初一他一路顺心,作文英语都是独占鳌头的,又参加了宋小波篮球学校。不料临近考试前夕,打球发作了阑尾炎,还差点穿孔,送到医院手术住院,恢复和休息的阶段,自然就耽误了作文大赛和期末考试,紧接着就是暑假了。宽宽的父亲在美国读MBA,他是那种喜欢一辈子在课堂读书的人。妈妈叶如兰在电视台当编导,工作起来心无旁骛,成天鼠窜似的忙碌。多年来,她在做节目上自信独特、机巧,总能赢得喝彩,可对付保姆方面尤其弱智。转来转去,找的初始都是干粗活儿的丫头,来了没几天速成时髦女郎,自学成才变成了京都十二钗了,好吃懒做。这年头,想要寻个善于打理家务做饭且敬业的熟练工比培养个电视主持人还难。把刚出院的宽宽撂在家里没人照管,像个后娘养的小孤儿。叶如兰一气之下辞了保姆,发狠要自力更生,永远不再受乡下人剥削和压迫。她刚调了工作节奏;奔超市买吃的,把冰箱塞满准备天天晚上回来给儿子调理营养,大烹大炸用心做饭。不巧,领导通知她去西部采访一个月赶制专题片,于是,宽宽只能是小件寄存,一张火车票直接发到了上海姐姐家。叶如棠家已是多次被寄存过孩子的,再说单身多年的姨妈最喜欢宽宽。
小孩子是见风长的,姨妈看着眼前这宽宽,总胡噜他的头。个头超过了自己,变声变得像个小公鸡,嘴唇上隐约可见硬茸毛,脾气也是见长的。青春期的孩子和更年期的女人一样,易燃易爆。
必须承认,她老去的方式很动人。小时候的来来往往不说,宽宽长大记事之后,见过姨妈总是衣着考究。她自称是喜欢一年四季穿裙子的女人。那年,她到北京开一个专业保密性很强的什么会,会后到家里来住了几天,她的短款发式烫得很规矩,鬓角可见零星几根白发,眉眼间透着忧郁和静思的神态,举手投足是一般知识分子女性通常做派,像个爱较真的语文老师。她穿一件白风衣,里面是麻布长裙,绛色、方领、领口和袖口都是缠枝绣花,。印象深刻是她两只白皙的手青筋毕露,手臂与她微微发福的身躯组装不和谐,像一段假肢。
姨妈不说话倒很文静,一开口用词硬邦邦,显得过于挑剔,凡事喜欢发表意见。宽宽看出她一来,妈妈叶如兰觉得躁,不得已忍着,表面热情万丈,心里巴不得她快点走。
不过叶如棠我行我素的个性,让宽宽有点喜欢这个姨妈。她可不是一个让时光随意流逝的人。女人老了,最可怕的不是没姿色,而是没个性。姨妈有点说不出的特别,反正她走到哪儿,很显眼,不会混同于普通的老娘儿们。更不会像隔壁曹大妈,还有自己的二姑,格外的大众化随大溜,人家叫扭秧歌,她们一定描眉画眼地,挤在小区空地那队伍里蹦跶;人家说购买福利彩票重在持之以恒,她们就月月赶去准时送钱;别人说老年人要发挥余热,她们本来刚喘口气享受天伦之乐,也立马振奋精神,奔单位开会听文件,奔人才中心毛遂自荐,自费印制小简历满世界散发,逢人就说自己往日如何辉煌。
叶如棠姨妈就不同,尽管她退休年龄,可她从来不与她们这类人交往,从来不盯着看那些俗滥电视连续剧,更不屑给报屁股写准风月谈之类文章。要知道她当年可是北大高才生,她懂得很多,满肚子学问,在一家神秘的研究所干了一辈子。自古圣贤多寂寞——她用孤傲的口气说。
宽宽搞不懂,如此儒雅的叶如棠姨妈,为什么一个人过日子。朦朦胧胧知道她早已离婚,倒是总听姨妈一往情深自夸有个了不起的女儿,在国外。这么说,自己有个成年的大表姐,就不知为啥从没照面。有一次,听妈妈叶如兰和姨妈窃窃私语,好像提到了女儿的事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家常话,有点故意压低了声音,宽宽竖起耳朵,到了听不见说些什么,心里格外着急。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她俩声音越来越大。宽宽听到妈妈把叶如棠说哭了,哭得稀里哗啦擦鼻涕,哽咽道:“到底是谁的错?谁想到会是这么个命?……都说这和我当初走这一步有关?……那时孩子还小,谁能想到……这是我一生的债!”妈妈叶如兰嗔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一页翻过去了。你应当活出你自己,我是生气你死心眼,何必背负十字架折磨自己?”
叶如棠气恼道:“惦记着孩子,记挂孩子,倒是记挂错了?”
叶如兰冷冷道:“你记挂她,谁记挂你?整个一个四六不懂的白眼狼!”姨妈顿时声音就塌下去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妈妈的心的……”
叶如兰叹息道:“总有一天你这一盆火会寒心的!”宽宽听到这里,没来由的鼻子发酸,感到姨妈有点可怜。
那一夜叶如棠虽没放声,却哭得肝肠迸裂,趴在枕头上呜咽到天亮。
叶如兰哪里知道,叶如棠陡然接到电话说,宽宽要小件寄存时,她自个儿正郁闷得不行。郁闷的原因是处长找她,她那处长轻易不找她的。处长笑眯眯通知,组织决定,你光荣退休。而她那会儿,刚完成了自以为是里程碑似的翻译课题。为了这个宏大课题,她累得18个月来披头散发没人样儿。偏偏她叶如棠有个怪癖,心理排斥电脑,非用笔写字不行,若换笔就像换了魂儿,脑子转不了轴。一个字一个字爬出来,再改上几遍,做梦都是撵着稿纸疯跑。她看着厚厚两尺高的文稿,颇有成就感地哼了几句京剧,犒劳自个儿来一杯意大利咖啡;眯着眼看窗外春光明媚。处长推门进来,走到她办公桌边,先接过了她的辛勤劳动果实,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掂掂分量,满脸丰收喜悦,然后再开口说了这事,他道:“辛苦了!哦,你明天就不用来了。早该通知你的,这批名单里有你。”当即她就有被人抱走了亲生骨肉似的痛楚,心里怦怦乱跳,一时没听清他的意思,及至会过意来,又不知如何对答。说起来,研究所里,她是介于可退可不退人堆里的,年龄还有3个月尚未到60;学历过硬,高职,能力和经验正是炉火纯青,身体棒得下水能一口气游泳2000米,赶活儿熬夜,手下小崽子们都拼不过她,叫她怎么能违心地服从他?!
33年的辛苦劳作只用3句话画了一个句号,叶如棠那一整天呆坐在办公室,往事翻箱倒笼的在眼前折腾。心里再别扭也毋庸置疑得服从。叶如棠所在的研究所大院高度机密,历来是军事化管理。
她将每张字纸都交代给了新人,永远走出了有警卫站岗,被冬青树丛包围的灰楼。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