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温暖的咖啡厅,她坐在人群里,短裙马靴。他先看到了她的两条腿,也许穿了丝袜,也许裸露。他想象了一下,然后目光顺着她的身体爬上她的脸,在幽暗的灯光里,逐渐醒目。
他还不能知晓,这女孩,就这样刻在了他的记忆里,不给预兆,毫不费力。
接了个电话。挂断后,他站在门口,在短信息里打出两个字:晚安。
发送人:小爽。
信息已发送。
他离开之前再次回头张望一眼,她正在换一个姿势,头上的红蝴蝶发卡翅膀抖动。
咖啡厅的木格玻璃门在他身后闭合,他缩了缩脖子,走进寒冷里。
平安夜,北京的街头灯火辉煌,咖啡厅门上悬挂的圣诞老人笑得很温暖。
四年前他也是这样年轻,坐在酒吧或者咖啡厅里异常显眼。
那个时候他刚上大学,一脑门子官司的模样,看什么都不顺眼。
他知道,大多数人在走出校门之后都不会有什么出息,日渐衰老,最终结束自己碌碌无为的一生。
他一直认为,四年大学,不能改变任何所谓的命运,却能改变一个人纯良的心。
大学容易让人堕落,但是我已经沉到底儿了。他那时那样对小爽说,还拿起桌上一个玻璃杯子比画比画。
他那时确实相信,自己不可能再坏了。
十一岁的时候蹲在后院跟初中生们学抽烟,大棵桑葚树一簇一簇地把袅袅白烟藏在怀里,茂密的深处像一个洞,里面可能住着树妖和精灵。
他常常幻想,有一天他被某种力量驱使,拨开薄薄的蜘蛛网鬼使神差地走进那个洞。发现里面是一片森林,很大很大,仿佛他通过那个门走进了另一个时空。
森林很暗,周围都是高大而笔直的黑色树木,地上落叶层叠,踩在上面很柔软并且发出吱吱的响声。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已无法回头。
然后他就遇见了小精灵,长着像蜻蜓一样的透明翅膀,如同一个芭比娃娃落在他手心。
他们一起在森林里玩,不知道过了几天几夜,那里的时间是静止的,所以不会长大也不会衰老。
但是最后,他终要离开森林,回到自己的现实世界中去,而他的小精灵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离开这片森林。他离开后常常回到森林里去看望她,她成了他一生最妙不可言的秘密。
但是一年之后的一个冬天,他跟几个孩子突发奇想放火烧了那片桑葚树。
他们一口气跑了很远很远,仿佛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回过头还能看见袅袅的黑烟慢慢腾空。
他们跑到楼顶上,俯视这壮观,感觉像一个巨人从一个脏肺里在吐烟。
消防车哇啦哇啦地叫唤着奔过来,围观的人们一脸八卦卖弄着自己的愚蠢无知。
而他只是单纯地意识到,那个关于小精灵的美妙幻想将至此破灭,那片魔幻森林也随之消失。
十二岁刚刚考上一所不好不烂的初中,迎来他人生的第一场群架。
因为什么原因他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场面很混乱。
一个隔壁班的胖子跑到他们班门口,叫了几个人出去。
然后他知道,什么什么人惹了什么什么人,什么什么人放学要来收拾什么什么人,而他们全都争先恐后地被牵连进去。
放学的时候还是那个胖子紧张而正义凛然地跑到他们班门口,叫喊着他们丫人过来了你们丫快点快点。
他看到胖子又迅速地跑到对面班叫人,他随手从桌上抄起一支圆规,不管三七二十一热血沸腾地冲出了教室。
冲到学校门口才知道傻了眼,对方简直像群黑社会,气势汹汹。
他们那么弱不禁风地站在对方面前,形而上的年纪遭遇现实的挫败,他们的灵魂突然感到无所归依。
一个大他们两届画黑眼圈涂五彩指甲的女孩哇哇叫着过来,跟对方说了些什么,又把他们中间的一个男孩拽过去,又说了些什么,然后对方走了。
独生 第一部分(6)
他到最后也不敢相信事情是这样发展和结束的,一场势在必行的真事儿似的群架就这样在一个女人的说服下退散了,只剩下他手里紧紧攥着的圆规和攥出了一手的汗。
十三岁他知道学校附近哪里有成人用品商店,哪里有廉价的小旅馆,哪里有不查身份证的网吧。前两个对他都没有什么用处。
网吧,在那个季节成了他朝夕相对的情人。
他逃掉一切不太重要的课,从学校的西面翻墙而出。
他那时个子还不够高,需要蹬在自行车座上才翻得过去。于是他每天上学总是把他的自行车靠在西墙边停放。
西墙边有一棵粗壮的槐树,在那个夏天香得沁人心脾。
在那个香得沁人心脾的夏天里,他报了学校顶着教育局禁止补课的明文规定强硬开办的暑期班,天天背着书包早早到校。
他的第一任务是冲进厕所,对着镜子把自己打扮得成熟再成熟一点,然后翻出西墙,杀向网吧,沾了一身的槐花香。
他晚上也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可以用五分钟开一扇门,半夜从家里溜出去不发一点声音。有时他觉得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身手比在网络中的还要敏捷。
就这样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泡在网吧。
老板心情好的时候会送他一顿简单的夜宵。
对十三岁的孩子来说,这已是莫大的荣耀,足以在同学面前炫耀多时。
所以他在无比自豪地去接受荣耀之时,他的同学们常常暗笑,丫严敬良是不是准备着跟电脑生个计算器出来呢!
十四岁他拥有了自己的女人,大他两届,喜欢画黑眼圈涂五彩缤纷的指甲油,每次做完之后习惯握着水杯抽一支烟。
他时常看着她侧身坐在床边,赤裸着身体,弯出一条很柔和的曲线,头发凌乱地盘在脑后,脸上的妆都褪了,脸色因光线而鸭黄。她的嘴唇一翕一合,香烟就这样进出。
这个女人在家里的时候说话很慎重,时常只是抽烟和呆滞。外面风光无限的样子,突然脱掉了华丽的长袍,里面竟是这样安静和隐忍。
这是一具被生活磨砺过的幼小灵魂,她让他以为他看到了生活的面目。
终于他在一次这样的情景中低声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她停下手中的烟,偏过头看他,然后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
光在她脸上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那轮廓随着她的嘴唇翕动小幅度变化。
她挑起眉毛,说,你丫###吧!
离开这个女人,他都没有难受的感觉。
他很快又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女孩,之后又找到了一个更更好的女孩,以此类推。
那些女孩在他生命中留下的和带走的他都忘了,只是常常从别人口里听到,他那些暧昧不清的绯闻。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过谁,虽然他确定那些女人真实存在过。
没有谁在伤心。
他离开的每一个人,都在积极生活。他曾经担心的痴情女孩,又心死又自杀的,现在过得都比他快活,他原来的操心使自己看起来像个傻瓜。
他开始用教育下一代的口吻说,死什么死,遇到更喜欢的,马上又活啦!
十五岁他出现了一种异常的烦躁症状。坐立不安,胡思乱想,无法自制。他的思维在某个瞬间会处于一种疯狂状态,像卡带的声音或者画面,不断重放。
比如他在跟一个姑娘聊天的时候,脸上还是倾听的诚恳表情,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般默念: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去你妈的!
虽然他明知,他对这个姑娘没有任何感觉,亦不会拥有任何未来。
后来他发现,只要他盯着一个东西看,思维就会像花眼一样出现瞬时混乱。这个症状在他刚开始注意到的时候十分困扰他,他一阵阵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这种冲动支配行为。
于是去医院心理咨询。
坐在楼道里看墙上五花八门关于抑郁症的简介,想象着电影里面的场景:医生会给他开很多稀奇古怪的药,放在一个个小方盒里,上面清楚地标着一周七天。从此以后他就要每个月定时到诊所来进行心理评估,躺在沙发椅上,闭着眼睛,聊一聊自己的童年。久而久之,他会因那些药物而开始肥胖,思维迟钝,未老先衰。
想着想着,他把挂号单一扔,快步逃离了医院,决定多晒太阳多运动,并且间歇式地维持了很多年。
多年后他才知道自己患的不是抑郁症,而是强迫症。
十六岁他因为偷试卷被学校劝退,从此他对劝退这个词耿耿于怀,说什么叫劝退,就是劝你退你就得退,不退都不行!
独生 第一部分(7)
他丝毫不留恋这所学校,这所让他恶心的学校。迈出那学校的大门,再回头看,那招牌无比丑陋。他心里憋得慌,呼吸急促,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能够安慰他。他只能点了根烟,放肆地在学校门口猛吸了几口。这里再也不属于他了。或者,从未属于过他,他只是被命运错误安排,不小心考进了别人的学校。
但他走得很风光,举世瞩目,从此这个学校再没有不认识他的人。他的名字和事迹会被流传千万届,然后淡出历史的舞台,消逝在漫漫长河中。
他费尽周折转到另一所高中,认识了和他在同一时间转到这所学校并分到同一个班的蝎子,之后又认识了蝎子的妹妹小爽。
至此,他的美丽生活才算刚刚开始,他的爱情亦刚刚开始。
严敬良,温和而善良的名字,拥有正常而辉煌的青春,然后猝然衰老。
他时常想,命运是慷慨他的,他年轻的心脏还没有几道伤痕,就被岁月蹂躏成皱纹,充满了无望和漠然。
他时常觉得自己是早衰的儿童,却长着一张意气风发的脸,招摇撞骗。
有时候觉得干吗不死了算了,却发现自己连寻死的冲动都没有。
有时候他想象,如果小爽问他,你是否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