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夜晚,忽而天降大雪,风雪交加,天气异常恶劣。我焦急万分地苦熬了一夜,到得天明时分,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偷偷溜出帐外,骑马沿着江边一路巡视。但见厚厚的雪地里一片狼藉,乌拉兵的尸体随处可见,殷红的血和着泥泞的雪,情景何等惨烈!我心有恻悸,虽不忍睹,但所到之处,无不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少顷,建州班师回营,虽然士卒狼狈,神情间难掩疲乏之态,但人人兴致勃发,满面欢笑。最后清点战场,因昨夜天寒,乌拉伤兵冻毙甚多,连同战死之人就有近三千人,而在图们江这一侧的,竟有五六千人,合计约七八千人。建州俘获战马五千匹,盔甲三千副,战果丰硕得惊人!然而此战始料未及的是,褚英身负重伤,最后竟是被费英东等人勉强抬了回来,侥幸得一活命。
当我听到消息,找到褚英营帐掀帘进入时,里头已经聚满了人。每个人都是寡言少语,气氛凝重得有些窒息。褚英面色惨白,只是默不作声地躺在毯子上,任由医官疗伤。
我站在他们一大群人身后,正感进退为难,忽听有女子嘤嘤的哭泣声逸出。扈尔汉大嗓门不耐烦地吼道:“大阿哥,不是我说你,这次险些坏事……你至于为了一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么?若非二阿哥见机行事快,一刀砍了博克多的脑袋,你早被他们父子两个联手……”“够了,扈尔汉。”代善不温不火的简单一句话,竟神奇地压住了扈尔汉的火爆脾气。
那女子的抽泣声越哭越响,终于褚英不耐烦地发出一声低吼:“烦不烦哪!滚出去!”许是喊的时候使力太过,竟迸裂了伤口,医官吓得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处,连连低呼:“爷……稍安……”于是代善淡然吩咐:“你先出去吧。”那女子低低地嗯了声,闷闷地说:“那……那我走了,你……你别再骂人了,小心伤口……”褚英厌烦地扭过头。那女子慢慢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我惊愕地瞪大了眼,“阿丹珠?!”“步姐姐!”满脸憔悴的阿丹珠一见我面,便飞身扑进我怀里,委屈得放声大哭。
我连忙搂住她随口说些安抚的话语,可是脑子里却浑浑噩噩的,目光触及褚英火辣辣的眼神,心里一紧,顿时恍然。“这位是瓦尔喀策穆特赫贝勒家的小格格吧?”舒尔哈齐沉沉地开口,老成锐利的眸光从我脸上慢慢滑过,“若是大阿哥当真喜欢,便由我来保个媒,想来策穆特赫不至于不给我这份面子……”阿丹珠停止了哭泣,一张梨花带雨般纯美的小脸上羞得通红,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传递出难掩的喜悦。“我不要!”褚英断然拒绝,一点也不卖额其克的面子,“哪个说我要她了?”他的目光仍是死死地盯在我的身上,我心里一寒,打了个颤,忙说:“阿丹珠,我们回去吧!”边说边伸手去牵她的小手。
谁知阿丹珠听了褚英的话后,咬着下唇,气得娇躯直颤。但随即,她高高地昂起头,“我就要嫁你!你若是不喜欢我,为何又要冒死赶来救我?总之,无论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这辈子除了你,我阿丹珠谁都不嫁!”全场呆若木鸡,好半天扈尔汉咂吧着嘴说:“这小姑娘够爽快!倒有些蒙古妞儿的味道!”“得,这下子回赫图阿拉可有得热闹了!”费英东呵呵一笑,伸手搭在杨古利肩上。“是啊,回城办场喜事,顺带喝庆功酒……”扈尔汉一听酒便来了劲,“哎,哎……要说庆功酒啊……”“那个胡达利真孬,他老子倒还算是条汉子,可惜不及二阿哥……”“……胡达利死得太便宜了,费英东,你那一刀未免太便宜了这小子……”“……我说那个常柱和胡里布倒是把好手,只可惜跟错了主子,这回活捉了他俩,不知……”众人七嘴八舌地嘈闹成一团,我早已无心理会,一心只是拖着满脸通红的阿丹珠往外走。
“步姐姐……他是喜欢我的吧?”出了门口,阿丹珠紧张地问我。望着她那双充满热情和期待的眼眸,我顿时茫然无语。
'50'卷二 扎鲁特 第八章 迷失(1)
车队辗转抵达赫图阿拉城时,城外居民夹道欢迎。乌碣岩一战,建州和瓦尔喀以少胜多,击溃乌拉一万大军,致使乌拉军力大大削弱,当真可谓意义重大。“格格……格格……”车子缓缓经过外城街道时,我隐隐听到一缕熟悉的呼声,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幻听,可是转眼间车窗外传来侍卫的呵斥声,以及女子伤心的哭声。
我撩起窗帘,只是略略一瞥,忽然有个绯色的人影扑了上来,纤长的手指攀住了窗沿,“格格——”我吃了一惊,手不觉一缩,帘子垂下。“格格……格格你看看奴婢……格格……”车外的呼喊声更加凄厉,侍卫们显然已由动口呵斥改为动手施暴。我一个激灵,猛然醒悟过来,穿帘而出,“停车!”驾车的车夫赶忙勒住马,因为今儿个入城,是以早起特意盛装打扮,脚下竟是穿了双高跟木底鞋子。
我摇摇晃晃地踩上车架子,犹豫片刻,咬咬牙纵身跳下。“噢……”落地时左脚脚踝上一阵钻心的疼,我估摸着是崴到了,然而心里挂念着刚才那个声音,顾不得多想,只是硬撑着往车后走。街上满是围观的百姓,见我下车,不禁发出一片噫呼之声,窃窃私语不断响起。
“啊……第一美女……”“原来她就是那个有名的叶赫老女……”我只当未曾听闻,没走几步,便听身后马蹄阵阵,围观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动,我略一扭头,只见一匹乌黑发亮的高头骏马鼻子里哧哧地喷着热气,挺拔地立定在我身后。马鞍上的锦衣少年,俊美的脸上挂着冰冷漠然的神情,眼眸居高临下地傲然睥睨,浑身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高贵气质。我微微愣了一下,方才涌起的喜悦和激动被他那如薄冰般冷冽的目光打得粉碎,我只能抬头僵硬地仰望着他。
“怎么回事?”皇太极静静地坐在马上,淡泊的语气一如他此刻的表情。“那个……”他这是什么表情?什么态度?难道见到我回来,他一点都不高兴么?我不禁有些失落,“我好像听到了葛戴的声音……”“所以就随随便便地跳下车了?你以为这是在什么地方?”他目光冷冷一掠,驾车的车夫和随行的丫鬟仆妇刹那间跪了一地,神情惊慌不已。他们这一跪,边上围观的百姓顿时吓退两丈,空出老大一块地来。
我茫然地望着他。这个少年……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皇太极吗?“上来!”他弯腰伸手给我,我的视线从他脸上缓缓移到他的右手,然后又回到他的脸上。慢慢地将手递了出去,他一把抓住,稍一用力,另一手在我腰背上一托一抬,我便腾空侧坐到了他的身前。
我才坐稳,忽然腰身被他揽臂重重一勒,左侧肩膀猛地撞进他的胸膛。他用力深吸口气,呼出的鼻息热辣辣地钻入我的衣领,“你以后……再敢……”勉强吐出这五个字,便匿声无语。他光滑的下颌紧贴住我的颈侧,肌肤相触的那一刻,我微微一颤,忍不住扭身抱住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回来了!皇太极……我回来了。”他更加用力地搂紧我,手劲大得几乎要将我的腰肢勒断,我忍住痛没出声,放任他发泄情绪。“要一直陪着我……”他的声音放柔了,在我耳边呢喃,“你答应过我的。”
我点头,“是,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保证。”我仰头冲他微微一笑,他一手搂紧我,一手握住马缰,慢悠悠地驾马调头。“等等!”恍然想起下车的目的,我急忙拍他的手,“葛戴……”“那小丫鬟的事,不是什么大事,以后再说……方才你贸然跳下车,可知会造成多大的骚乱?现如今,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他的语气淡然中透着一分犀利,我忍不住又抬头瞄了他一眼。有什么不同吗?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呢?虽然看上去样貌一点都没有改变,可是……为什么他和我之间,像是多出了一层凛然不可玩笑的隔膜,他距离我虽不远,可是却显得那般高高在上。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一直低头看顾的孩子,如今居然需要仰望他了?“东哥……”“嗯?”“你准备好了么?”“什么?”我狐疑地眨眼。
皇太极目光平视,不动声色地缓缓开口:“他来了……”一阵马蹄声砸响在青石板上,渐渐由远及近,在纷扰的人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每一声都砸在了我的心里——耀眼夺目的逆光处,努尔哈赤纵马英姿飒爽地冲了过来。那马疾速逼近,终于到得身侧,两马交错而过之时,努尔哈赤突然放声大笑,倾斜上身,揽臂一探,瞬间将我拖了过去。我惊呼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天地倒转,下一刻已稳稳地落在努尔哈赤身前。
我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双手微微发颤地抓着他的胳膊。“东哥!东哥……”他张狂地大笑,马蹄踏处,周围的百姓纷纷闪避。我耳边充斥着倒灌的呼呼风声,皇太极孤傲挺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没来由地心里一痛,忍不住大叫道:“玩够了没有?放我下来!我可不是你的玩物,任由你抢来抛去的!”马儿咴嘶一声,硬生生地原地勒停脚步。
努尔哈赤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半天,皱眉,“不过出去了两月,不只心野了,连胆子居然也练大发了!嗯?”我毫不避视他的目光,冷笑,“爷真是说笑了,东哥出去转了这一趟,不正好称了爷您的心意么?”他脸上怒意乍现,一把卡住我的脖子,我的头被迫仰高,他手劲只是略略一紧,忽而松开。“为什么总要挑衅我的耐性?你是想考证我对你的底线?为什么你就不能像阿巴亥那样,乖乖地待在我身边?”“因为……我是我!我永远做不来阿巴亥!”我喘了口气,颈上的疼痛真实地存在,我显然已经撩拨出了他的怒气,可是,有些事情还是必须清楚明白地说出来,“爷!这是约定——你我的约定!我没忘,爷可曾忘了?”他猛地一颤,面色微变。“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