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墙角放了张小饭桌;往里,在与门相对的墙角用木板和土砖架了个床铺,上面已经铺了一床用作褥子的稻草蒿荐,床铺对过那个墙角放了一个旧碗柜。
文英把背包打开,铺起了床。晓楠想过去帮忙,文英讲:“你不要动,有么子要求讲讲就行了。”晓楠只好站在床边看着她忙活。
文英个子不高,还不到一米六,一头乌黑的秀发用一条月白色的小手帕随意地扎着,披撒在肩头上。她穿着一身自家缝制的棉衣棉裤,好像衣裤有点小,胸部、臀部都绷得紧紧的,更显出了青春少女那封闭不住的旺盛活力。
文英手脚麻利的忙活着,晓楠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你是初中毕业?”文英一边把床单甩开,一边问晓楠,并没回过头来,也没等晓楠回答,“我们还以为会是个高中生。”
“是,哦不,我没读高中。”晓楠有点憋屈,倔着说:“毛主席讲的,初中、高中毕业生都要上山下乡。你还嫌我没读高中?”
“不是,不是,逗你的。”文英赶紧赔不是,回过身来,放低声音说:“其实,我也没读高中。”
“功英哥不是讲你读高中了吗?”
“你没听他讲是挂名读高中?嘿嘿。”晓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两年前,我去报了个到,领了一套书,上了三天课,就回来了。唉!”
“哦,你是六六年考的高中。那一年考的学,不论是高中、初中、大学的,都不算数了,都回家了。我哥哥那年考的高中也没读成,现在跟原来的初中毕业班同学一起下乡了。”
“唉,真是生不逢时啊。”文英一脸的惋惜,铺床的手也停下来了。
“文英姐,”晓楠轻轻地叫了一声,“你也喜欢读书呀?”
“当然喜欢,有书读多好啊。你不也喜欢读书吧。”
“是的,但是......”晓楠不知怎么说下去,突然想起了功田讲的话,“功书哥是哪个,他一定读过很多书吧?”
“功书哥?你怎么晓得?”文英觉得奇怪。
“功田哥说的,功书哥有很多书。”
“功书哥是有很多书,但他读不了,他认识的那几个字,差不多就是个文盲。我们湾村里他那个年纪的人,差不多都是文盲,也就五几年上扫盲班时认了几个字。”
“功田哥说,湾里好多人都晓得讲老书上的故事。”晓楠不信。
“那不是读书晓得的,是看影子戏学来的。”
“影子戏?”
“就是皮影戏。”文英眼里现出了一丝得意的眼神,“那几年,我们这里兴放影子戏。有一年夏天,我们上林湾包了一个月的影子戏。每天收工后吃了夜饭,全村男女老少都搬个凳子到禾坪上去,一边乘凉,一边看影子戏,要看大半晚上。”
“那很有味道呀。”晓楠还记得儿时在老家奶奶家时,也看过影子戏。
“是的。戏里都是讲古时候的事,么子薛英贵征东啊,罗通扫北啊,岳飞精忠报国啊。我也学到不少。”文英沉静到回忆里去了。
“那你也会讲古吧?”
“讲不好,讲不出功书哥他们的神气。”
说着说着,天完全黑下来了。文英赶紧把床铺收拾好,把屋子里又整理了一下,讲道:“搞好了,我们先去吃夜饭。吃过饭我带你到功书哥家里玩去。他就住在正厅屋那边,和你对门。”
文英告诉晓楠,功书哥是一个世代贫寒的壮年农民,识字不多,却以“书”字为名。这大概饱含着他那双目失明、睁眼也瞎闭眼也瞎的一生没文化的父亲鸿祥伯的愿望。可惜,这个愿望在刘功书身上只达到“扫盲”的水平。功书哥又把这个愿望转到自己的儿子仁聪身上,以“聪”为名,按乡下人的说法,就是会读书。所以,功书哥特别爱书。那场大革命破“四旧”,出身高的有书的人家赶紧把家里各色各样带字的纸片都交给红卫兵时,出身低贱、世代贫雇农、根正苗红的功书哥毫无顾忌地从焚书的大火堆旁挑回来一担书,收藏在自家楼上。那些书有影子戏里常演唱的老小说,如封神榜、西游记、三国演义、说唐、扫北、粉妆楼、儒林外史、岳飞传等,也还有些看不懂的书,如天演论、进化论、大众哲学等。 。。
第三章 梦(1)
年后开春了,全队的劳动力都在铁路边洞田里收麦子,突然来了一阵大雨。人们赶快扎好麦捆,担起来往湾村里跑。初次下田做事的刘晓楠在功英哥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担上一担麦捆从麦田里上了青石板路。就是刚下乡那天和功田哥走的那条路。青石板在雨水的冲刷下,干干净净,青的越发青,白的越发白,光洁得可以照得出人影。刘晓楠那双沾满麦田里泥巴的光脚,把泥巴带到青石板上一踩,尤如在石板上抹了一层膏油,一双脚在青石板上滑来滑去,怎么也站立不稳。整个人,连同肩上的麦担,在青石板路上扭来扭去,随时都有可能滑倒,甚至滑落到路边的小水渠里去。
在阴雨连绵的春天里,如果让一担麦子泡到水里,是没办法再将它弄干的。那会遭人骂的。刘晓楠死命地用一双脚的十个脚趾头死死地扣住青石板路面,直想在青石板上扣出一排洞眼来稳住自己。但是,光滑而坚硬的青石板是不可能被脚趾扣动的,那怕你把脚趾甲扣出血来,也无济于事。眼看着走在前面的人已走出很远,雨雾蒙胧中只看到前面那身影飞快地离去。走在后面的人却在大声吼叫着,快走,快走,哪个在前面碍事。
快走,快走,对!唯一的办法就是快!刘晓楠两只脚加快迈动的频率,一步迈出去,赶在还没滑倒之前,赶快迈出第二步,如是第三步,第四步,......一路跌跌撞撞,刘晓楠终于回到上林湾的正厅屋,浑身无力得任麦担滑落在地上,一双脚还在不停地颤抖。
十五岁的刘晓楠就这样开始,走过了艰难的四年知青生活。好在上林湾同宗的哥哥姐姐大嫂们时不时地给予了不少关照,尤其是功书哥阁楼上那一竹笼子五花八门的旧书,让从小就爱书的刘晓楠忘却了许多艰辛和烦恼。
好书的刘功书与知识青年刘晓楠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那些书自然就任由刘晓楠享用了。一天的劳作过后,夜深人静,在小饭桌上豆大的煤油灯下,刘晓楠这个实际上只读了一年初中的小青年,不管看得懂看不懂,一古佬地看下去。沉浸在书里面,刘晓楠忘记了白天的劳累,忘记了精神的压抑,在知识的海洋里尽情翱游。而书中那些在他五年小学一年初中总共六年学生生涯中从不知晓的人物进入了他的脑海,姜子牙的雄才大略,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关云长的仁义道德,还有薛英贵、岳飞、达尔文、严复、赫胥尼、穆勒、艾思奇,等等,等等,具有无穷的兴味和广阔的知识空间。
就在挑灯夜读中,功书哥楼上的老书和书中丰富的人、事、故事,无形中构成了刘晓楠人格和知识的养分。 。。
第三章 梦(2)
文英常来陪晓楠夜读,晓楠看么子书,她也跟着看么子书。两个人把书摊在小饭桌上,两个头凑向小小的煤油灯,静静地看书。晓楠看起书来好像不知道累,一连看几个钟头,连腿脚都可以不伸一下。除了翻动书页和偶尔因书里的事轻轻笑一声或叹一声,晓楠几乎没什么动静。文英事多些,不时地挑挑灯花,提提灯芯,冬天里添添火,夏天里打打扇子,赶赶蚊子,当然没少了往晓楠那边扇。有时候,文英么子也不做,书也不看,只是静静地坐在小桌旁,静静地看着晓楠,看久了会冷不丁地冒出个把问题来,引得晓楠和她一起讲讲话。
这几天晚上,他们正在看哲学方面的书。两个人都有些看不懂,大部头的哲学著作如《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没能看下去,又重新去功书哥楼上找了些通俗点的,如艾思奇的《大众哲学》,还有那些年流行的《工农兵学哲学》之类。
文英还是看不下去,坐在桌子旁呆了好一阵子,突然又像自言自语,又像问晓楠,讲了一句:“书上讲事物都是波浪式前进,螺旋形发展的,那世界上的事还能像螺旋那样转回去吗?”
“你讲么子?”晓楠把头从书上抬起来,看着文英那有点茫然样的眼睛。
“你讲,现在不兴读书了,以后还会兴吗?”
“这......”晓楠一时不知怎么说好,这可是个政治问题呀。
“怕么子,就我们两个讨论讨论。再说,世界总得要让人讲话,难不成要我们变哑巴?”文英没么子好怕的,正三代,旁三代,七姑八舅查三代,清一色的贫雇农,正宗的根正苗红。
“这,这要看事情能不能实现否定之否定。你还记得否定之否定定律吗?只有把以前的否定了,才能出来新的肯定。”晓楠小声讲了一句。
“不读书否定了读书,是一个否定。那否定之否定就是读书再否定不读书啦?”文英不由得有点高兴了。
“不过,螺旋不会是转回原来的地方,只是回到原来那个方向,但水平更高些了。”
“那会是么子水平呢?”
“哪个晓得啊。”晓楠突然有一闪念,现在自己这样读书学习,会不会是奔向那个未知的新水平呢?不过,只是一闪念,还不知道文英有不有这种感觉,就顺口问了一句:
“文英姐,你还想上学吗?”
“当然想啊。读了书就可以到城里当干部,走好多地方,见好多世面,总比窝在这个山沟里有意思。”文英讲起来眼睛都放光了。
“......”晓楠没作声。不能上学读书,是他心中的一个痛,他不知道讲么子好。
文英突然盯着晓楠,一把抓着他的肩膀摇起来:“晓楠,你真会读书啊,这么难学的哲学你都自己看得懂。要是你能上大学,一定可以当大学者。”
“你也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