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到洗衣机边,扫干净地上的灰尘。书桌上的长玻璃杯里有株不知名的绿植,换水的时候,我看到它底部长出了豆色的
细跟。多云的天气里阳光时有时无,偶尔透过窗玻璃在白墙上映出一格一格橙红色的光,转眼又消失了。
房间已经干干净净,我坐在大窗边翻着他书架上的杂志,不多久,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他说他马上就要到家了。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自己也是这里的主人。
这幢楼在小区最里面,安静得连风声都能听清楚。楼下由远及近响起汽车引擎声,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不由自主
地把脸贴近玻璃窗,想看看会不会是他——引擎声响在那一刻停了,我看见他打开门从车里下来,又打开后座的门拎出
行李袋,再关上门绕到前面对着车窗里的人说了句什么话,接着挥手告别,样子很愉快。
那并不是出租车。我呆呆地看着Juliette的车慢慢倒到一边,掉过头驶出了小区。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响。
“我回来了!”他扔下包,鞋都没换就冲进卧室,抱起我好几秒才放下,“见到你真好,太想你了……”
我看着他,白Tee外面是一件修身的驼色外套,头发比之前长了一点,皮肤比之前白了一点,眼睛依然很亮。他才
刚刚离开九天。
他环顾四周之后,默默我的头:“有你在,家里太不一样了。你搬过来好不好?”
我还是看着他,找不到该说的话。
“怎么了?是不是想我都想傻了?”他说着走到客厅,习惯性地拉开冰箱找喝的,表情顿时像发现了宝藏:“哇,
连冰箱都装满了!你不要突然一下子给我这么多精细行不行?”
我问他:“你已经吃过饭了吧?”
“吃了,不过你知道的,飞机上根本没吃饱。等我洗澡换件衣服,我们下去吃饭?”
“不用了,冰箱里有吃的,你一会儿洗完澡自己吃吧。我晚上还有两节课,先回去了。”
“现在还很早啊,你不是七点上课吗?还有四小时,够我们去约个会了!”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到床边坐下,
“你等等我,十分钟后我们一起下楼吃饭,然后我送你回学校,晚上留在你那儿陪你,这个安排怎么样?”
他的样子很开心,除了有一点黑眼圈之外,完全看不出长途旅行和时差带来的疲惫感。
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像一场精力充沛的角逐,他隐瞒一些,坦白一些,付出一些,又保留一些,让我感觉到从未有过
的快乐,却也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担忧。我不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却开始猜测自己是不是他唯一的对手。
“好。”我答应他。
“真乖。等我!”他在我脸上吻了一下,鼻子微微皱了皱,样子很可爱。
洗手间里又想起熟悉的水流声,那曾经被我看做是幸福的一部分,现在听起来有一点茫然。我看向玻璃窗,虽然只
是十一层,这个高度也已经看不到树,只有塞满云的天空和对面楼里模糊的窗口。
他洗完澡换了一件针织长袖,是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粉色。
“发呆想什么呢?心情好像不太好?”他过来坐在我身边,手上还拿着电吹风。
我摇摇头,拿干毛巾去擦他湿乎乎的短发:“头发一会儿干点再吹。”
“好,听老婆的。”他闭上眼睛抬着头,示意我继续帮他擦头发。
“不要乱叫……”
“你不愿意吗?”
“我不习惯。”
他睁开眼睛,把我的手从他头上拿下来抓住,问:“说,为什么不高兴。”
“你快把头发弄干,再去吃饭,不然时间来不及了。”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问你你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高兴,你说啊!”他开始有点焦躁。
我把干毛巾放到他手上,站起来:“你都没有事要告诉我,我有什么可说的?你慢慢擦,我先回去了。”
他也站了起来,表情一下子降温了好几度:“你想让我说什么?你特意跑过来替我把家里收拾干净,冰箱里放慢吃
的,然后跟我吵架?”
我抬起头看着比我高出一整个头的他,阳光从他背面照过来,颈部和肩膀的轮廓都像是被瞄上了一层锐利又明亮得
边。
“你借Juliette的车陪我去接米澜,还故意带我去你们去过的地方吃饭,聊你们之间的事。你说你们已经在那里分
手了,今天又是她去接你回来……”我只感觉到他背后的阳光很刺眼。
“你从来就不相信我?”他盯着我,像在看一件被洗掉了色、永远不想再穿的衣服。
“是你一直在骗我。我看见你下车……”终于说出这句话,我们之间的信任瞬间坍塌下来。
“那你有没有看见车里除了我还有她老公?你知不知道Henri(Chauffier先生的名字)是我老板?Juliette去接她
老公有什么不对?你就因为这个怀疑我?我一早就对你坦白跟她在一起过,我为什么还瞎猜?”他生气的时候语速加
快,声音又冷又硬,反问了我一连串问题。
可是我明明看见他从副驾驶座位上下来,拉开后座的门拎出行李袋,照这种情况,车声根本不像是有另一个人……
见我不说话,他啪地把手机拍到我面前:“你不相信的话可以打电话问Juliette,你不是也认识她吗?哦,对,你
怀疑她也是会说谎!不要紧,你打给Henri,他总不会骗你!现在就打!”
“你知道我不会打去问,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他知道。他知道我绝对不会为了这样的私事打电话给他老板,他知道我不会愿意让这种事情给彼此造成影响。
他的表情却更加愤怒,继续追问:“既然你早认识Juliette的车,既然你一直都不信任我,为什么还跟我在一
起?”
“如果真的是早知道,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我脱口而出。
“那现在你后悔了?”
房间里忽然沉寂下来,空气中干燥的水泥和灰尘味道一点一点淹过来。我觉得呼吸困难,拿起包就往外走去。门锁
异常灵敏,鞋柜异常坚固,我从换鞋到出门只用了不到十五秒钟,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响声。就连电梯都来得特别快,直
到我落到地面,才想起来把他家的钥匙忘在了客厅桌上。
午后的地铁车厢半空着,左右的人都昏昏欲睡。我把包放在膝盖上,努力不去想那个钥匙扣。对面的车窗外是黑洞
洞的隧道,色彩刺眼的广告画面偶尔飞快地掠过,一站过后不多远又是另一站,每两个出口之间都隔着一段黑暗有封闭
的路程。
我听见耳机里的音乐声:
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
还留住笑着离开的神态
当天整个城市那样轻快
沿路一期走半里长街……
我把头压得很低,手忙脚乱地翻着包找纸巾,眼泪流下来弄花了睫毛,纸巾从下眼睑擦出一片黑糊糊的痕迹。
晚上的西方音乐史课,学生照例稀稀拉拉没有坐满教室。这种基础课比较无聊,加上我从来都不喜欢课前点名,很
多学生能逃就逃。
教室里那些空位从来不会让我有任何感觉,因为一到考前他们自然会来得整整齐齐。这门课也从来不会让学生有什
么特别的感觉,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考前突击必然能够通过。我总是在这样一些可有可无的位置做可有可无的事,也许因
为我对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强烈的欲望,也从来不曾拼命努力过,也就只有顺其自然的权利。
我只知道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该做的事,尽心尽力却不会不顾一切。安亦卓是我生活中的第一个侵略者,我没有抵
抗也没有迎接,只是跟随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就算此时此刻我都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决定,甚至看不清楚在这段关系里
我们走到了什么样的路口,或者只是在等待时间把答案带来我面前。
我一页一页翻着课本往下讲。中世纪的格里高利圣咏过后就是哥特时期复调音乐的兴起,今天过后就是明天,人或
事都不会始终顺着一条直线永远走下去,等某一段路到了尽头的时候,或许就该转弯了。我不会往前跑,也不愿意往后
退,只想按照以往的速度一直走下去,总会有结果在这一段路的末尾等着我,无论心急或是逃避都于事无补。
回到宿舍,我趴在桌前对照课表和记事本一笔一画地填上十一月的日程,然后轻轻揭下墙上的十月的日程表,把新
的黏了上去。
每一个月的表格纸张都一样大,新日程表小心地盖上去,跟旧贴痕合得没有一丝缝隙。
十一月有我的生日,那一天用蓝笔画上了笑圆圈。那天并不是周末,所以用来提醒自己记得回家吃饭。等下个月再
撕掉这张纸,我就二十五岁了。
我已经按部就班地过了二十五年,有生以来连一件让自己后悔的事都没做过,实在没有必要因为一个男人的谎言而
觉得自己失败。
米澜打来电话,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
我问她:“你觉得我缺什么?”
“喂,我跟你谈生日礼物,你跟我谈人生?有没有诚意啊?”
“那你自己懒得想礼物还来问我,你有没有诚意啊?”
“你既不缺钱又不缺爱,家庭和睦事业稳定,皮肤没问题长相也不错,反正看不出需求就对了!”
“别说得我好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样……”
“你别误会,”她直接打断我,“什么都不缺并不代表幸福。可是我又不能拿张纸写个‘幸福’送给你,唉,做朋
友最无奈的就是不知道你需要什么……”
握着电话筒我猛然感觉到悲哀。从头审视自己,的确什么都不缺。欲望很少,嗜好不多,满足现状,性格无害……
这样的我,怎么能够让他人感觉到“被需要”?从来不曾特别需要另一个人,怎么能够让另一个人感受到自己真的不可
缺少?
那么,我现在是在试图谅解亦卓吗?我的思维顿时弯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深井,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第二天一早,我在办公室收到了快递,是遗漏在他家的钥匙扣。他打来电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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