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们的队伍,这就是我们的长征,在雄心勃勃以后打了折扣的长征,不能说没有亵渎“二万五千里长征”称号的长征。
我们企图去延安的途中,被接待站竭力劝阻前行,回到学校,已历时一个月零二十九天。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19 我参加的实弹战争
我们“载誉而归”,却见学校一副满目疮痍的景象。两个对立的“造反派”组织把学校闹腾得天翻地覆,从“文斗”转向了“武斗”。我们的寝室被洗劫了,被褥被扔在潮湿的地上,装书和衣服的木箱被砸得粉碎,满地是书和杂物。我有几件稍微看得起眼的东西早已不翼而飞,包括表哥送给我做纪念的那套高级圆规和从父亲的书堆里淘出来的那本原本唐诗。
戴上了红色袖章的同学,在学校里分别组织了两个红色的革命组织。他们号称自己是“红五类”,并且高喊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的口号,以炫耀他们组织的纯洁。然而,两个组织之间,为了一些分歧的意见势不两立,从互相攻击到打斗起来。课,是再也无法上了。
我的被激怒的情绪,更增强了我为革命誓死的决心,但我为此感到了人生的悲观和彷徨。我一个热血青年,怀了满腔的革命热情,在革命需要大批的革命者起来为之奋斗的时候,却找不到参加革命的道路了。
那天,获知将有更强大的力量来攻击我们的学校,另一个“造反派”和我们学校的“造反派”要展开“武斗”。我报名参加了护校行动。我们把整教室的课桌堵住铁栅栏大门,用铁丝把铁门一道道扭牢,然后,手拉着手,严阵以待。果然,朝学校气势汹汹地涌来许多人,他们从铁栅栏外伸进木棒把课桌椅用力推倒,用钳子剪断铁丝。眼看这道防线即将被冲破,我们蜂拥而上奋力守卫铁门,准备展开肉搏,可是,迎来的是雨点般的木棒和砖块,我刚冲到门口就被打倒。我们的学校又一次遭到洗劫。
我苏醒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头裹着绷带。许多同学守护在病床边,几个女生发出哭泣的声音。
或许我随从的这个红色组织的“司令部”研究了我的挨打,为表彰我的“英勇”决定吸收我成为一名正式战士,在病床上把一个鲜红的袖章庄严地套在我手臂上。我终于也成为一名光荣的“红卫兵”战士了,为此,我激动得流下了热泪。我终于用自己对革命的诚心赢得了革命的信任。同时,我被决定由大家抬着在大街上做一次示威*。我躺在担架上,仰面望着空旷的天空,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思维来思考这件事,但我清楚的有一种自律,就是决不看那些路人投向我评论我的眼光。
事情到了更加疯狂的程度,或许应用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理论,“武斗”升级了,两派都拿起了枪,这场本来是没有硝烟的战斗却已经布上了战火的烟云。
这是初秋的一个夜晚,我奉命同五个人守卫学校东北面的一角,并且配给一支“三八”步枪。那里只有一口池塘,没有围墙。我们用麻袋装上土,制作了一个简单掩体,那位有资格持枪——确保枪口对准敌人,只有“红五类”才能有资格持枪——的同学把子弹推上膛,我们拿着木棒,伏在掩体里注视着池塘对面空旷的田野。我们屏住呼吸,池塘里的污水散发出冲鼻的臭味,蚊虫不断地骚扰。路上没有了行人,除了蚊虫嗡嗡的叫声,空气凝滞得死寂一样的静谧,静谧得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约在午夜,一阵密集的枪声骤起,子弹从头顶“瞿——瞿——”飞过,在附近的水稻田里发出“噗——噗——”的响声……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一场实弹的“战争”。这一天,是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这一仗,我们被打败了。两个低年级的同学被手榴弹炸死,灵堂设在食堂里,正上方悬挂着“烈士灵堂”四个大字,“烈士”的称号是“红卫兵司令部”授予的,同学们流着庄重的泪为他们致哀。
不久,听说指挥那次“攻击战”的两位头儿被抓获了,正在一间教室里“批斗”。我闻讯赶去,见他们跪在地上,两手高举,脸上惊恐地淌着豆大的汗珠。我怀着对“战犯”憎恶的心情,冲上前去,“刷!刷!”狠狠地对他们每人涮了一记耳光,为了我“烈士”的同学,也为了我对革命的责任。
自从学校出现“草绿色原子弹”以后,就再也没有好好地上课,不仅课程没有上完,而且把我们高中毕业时间推迟了一年;而且,由于这场“革命”,大学改革了招生制度,停止在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生,我告别了培养我七年的母校在经过了一次战斗的“洗礼”之后怀着茫然的心情回到了故乡。因为这场革命,父亲犯了一个让我上高中的错误,他一定也感到茫然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20 五七干校唱不唱《我是牛鬼蛇神》
我的家,虽然总是笼罩在金色的霞光里,只要是晴天的话,可是,那样一种茫然的困惑,总像幽灵似地追随着我,让我仍然处在一种痛苦的无形的鞭笞之中。
我的舅舅,一个旧社会的国文大学生,外地一所中学担任语文教师,却梦魇般地背离妻氏儿女回到他已经阔别多年了的老家执行“劳动改造”。我深知这种劳动改造的含义。在学校里,我们的红色组织把那些具有深渊学问的老教师赶进“毒蛇洞”,称他们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反动学术权威”、“反革命知识分子”、“埋在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漏网的叛徒、特务、工贼、敌特分子……叫他们唱《我是牛鬼蛇神》的歌,然后把他们赶到学校的农场里执行劳动改造。我明白了,舅舅不正是那“毒蛇洞”里的哪一位吗?
之前,我记忆中并没有见到过这位舅舅,但经常听妈妈讲舅舅的故事,说舅舅很小就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读书,而且要翻山越岭,常常会遇到土匪的抢劫。有次,外公把舅舅学费的谷子换成纸币官金券,锯一截竹筒,把竹筒内的竹节打通,然后把纸币一张张塞进竹筒里,竹筒又用来担行李,这样以为安全了。可是,舅舅走累了,躺在路边就睡着了。等醒来,竹筒已不翼而飞,急得他只好哭哭啼啼往回走,外公只好再为他筹措学费。解放以后,舅舅当上了教师,是一份很高尚的职业,母亲以此经常激励我好好读书,长大以后一定要像舅舅那样有出息。可如今,舅舅的形象却是一脸阴沉,高大的身躯显得有点佝偻。因为我非常痛恨破坏国家的敌人,对那些“牛鬼蛇神”简直恨之入骨,何况,舅舅这个“牛鬼蛇神”对自己的人生前途将会造成多大的影响?所以,我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冷淡态度与其说和他有几分生疏,不如说对他心生厌恶。
舅舅的到来,母亲却显得很亲昵,他们畅谈以往,这使舅舅从一种低沉的情绪下轻松起来,偶尔地也面带笑容。
“他一定把他思想的某一部分给忘了呢。”当舅舅出现笑容的那一刹那,我对他轻蔑地想。
他们接着谈论如何给舅舅安家的问题,舅舅谈到家乡的哪一些人对他十分热情时,他对这些帮助他的人说了那么多感激的话。
我在旁边始终一言不发,舅舅有好几次热切地想同我搭讪,他甚至在翻看我日记后把里面的一首诗念出来,想和我商讨。诗是我在学校临近毕业时,有一些同学入伍,令我非常激动和羡慕而写的。因为这批学生兵是广州军区的兵,那首诗写道:“虽无驾驶北京燕,但有守卫南大门,愿君一展鸿鹄志,令我江山日日新。”舅舅说:“你的书读得不错嘛,这首诗写得蛮好的。”他的意思是想和我谈谈语文知识方面的话题,我知道这方面他是行家。然而,我非常反感。我心里说:你还反动得不够吗?还想培养你的外甥跟着你一道去反动吗?哼!还偷看我的日记!还嫌我不够麻烦吗?又无端地在我家里冒出你这位‘牛鬼蛇神’”来了。
毕竟他是我舅舅,我极力掩饰着我的厌烦,嘴上只是“嗯、嗯”地应付,最终,谈话无法进行下去,我感到了舅舅对我失望的情绪。
我已经经历了那迷茫的困惑给我施加的那么多的思想压力,我不得不同这种哪怕是自己亲人的人“划清界限”,这就是当时所注重的所谓“复杂的社会关系”,我明白了我至今不能够加入“共青团”的真正原因。我认真地重温了一遍什么叫做“爱憎分明”,因此,晚上我和舅舅睡一张床的时候,我始终没有触到他的身体。
如今我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是以一种忏悔的心情来写的,因为他回家乡“劳动改造”期间,我不仅没有给他抚慰,而且给他增加了心灵的创伤,当这一页历史终于翻过,舅舅得到“*”回到他遥远的学校依然任教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一位年过半百的知识老人,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以后,背离妻室儿女回到遥远的老家执行劳动改造,遇到的只有歧视和白眼,甚至连自己的亲外甥也怀着一股无端的敌意,那是何等地孤独和绝望啊。这就是,所谓“众叛亲离”的境遇。
“众叛亲离”在那个年代似乎并不鲜见,想一想,学校的那“三十多条大毒蛇”他们也有妻室儿女,也有家庭,也有五亲六眷,难道他们的命运和舅舅会有什么区别吗?
不久,这种众叛亲离的现象再一次在我的身边发生。
有一天,我无意之中在什么地方发现打倒我父亲的标语,在父亲的名字前面冠有“现行反革命”的定语,我的头“嗡”地一下炸了,眼前一阵昏花。但是我想,一定是和我父亲同名的什么人吧?父亲决不是那样的人呀?可是,心中七上八下的打鼓。
我回到家,果然见父亲躲在房里的一个角落,在那么炎热的天气里。他无精打采地躺在睡椅上,头向里侧耷拉着,我进去,他也无动于衷。我开始证实我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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