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你自己看看,你的模样,你这是个什么模样啊!还照什么相啊?照你的狗相啊?…”那样带着羞辱的腔调。
本来嘛,干体力活的,焉能衣冠楚楚?绵绵长日,衣着无更,早已磨破了的一身旧棉衣,既要遮风又要挡雨、沾尘溅泥,焉能不脏?每日里迎日出,送日落,餐风宿地,焉不蓬头垢面?这副相啊,你们不觉得是人相吗?如果没有在你们眼里像狗样的千千万万的民工,一撮土,一掀砂,一锹泥地刨着、搬着,这个工程能修得起吗?你们不觉得这“狗相”可贵、这“狗相”可敬、这“狗相”可怜吗?…我满肚子的委屈。我知道,在这种场合,有理也是说不清的。
一声“照狗像”,给我当头一盆冷水,也似乎让我清醒一些,原来我们的劳动还是有人来监工的。
我认真反思了自己的“过错”,我实在不应该自做多情,我只能有资格参与制作那个场面,却不应该去欣赏那个场面呀。
莫非我真正应该珍藏心底的,是我被羞辱时的那副“狗相”?那张我满怀了激情的照片却只能撕毁了?
我心中的大坝哟,我自己的狗相哟……啊……我梦幻中的英特纳雄耐尔哟……
22 后悔没有想起《国际歌》
我觉得,只有用自己的生命来证明自己的内心。终于,我有了“英勇献身”的机会,因为,我们被转战去开凿隧道。
这条干渠隧道全长1100米。为了加快工程进度,派来了三个工程队,也就是有三个营的“兵力”,除了从两头进尺以外,还在中间段的山顶向下开挖竖井,然后从井底向两端贯通。
其中一口竖井刚刚出了事故。竖井突然坍塌,三个年轻民工被压在井底……三具尸体并排摆放在山顶工棚内。从他们裸露的机体上,我看到了他们都有一张圆圆的脸,胸部隆起强壮的肌肉,比我要彪悍得多了。他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却分明看到了他们在蠕动,在机械地蠕动。他们似乎在永无休止地蠕动着,正在井底执拗地把一筐筐湿润的泥土送上地面来,而且还在加快他们身体的动作。他们是那么卖力,不知疲倦,也许跟我一样,感到了这种战斗的无上光荣,因而奋不顾身,敞着肉敦敦的赤膊,汗水从他们的脸上流下来,在身体上汇成道道小沟……
从另外一处隧洞工程工地同样传来噩耗, 一口竖井的井口, 一只凿洞的铁钎不幸滑向井底 , 从井底一位民工头戴的藤帽的藤条缝里无情地戳了进去, 又从藤条缝里溢出了脑浆……
还从一个高架渡槽工程也传来噩耗,一位民工不小心从70米高空的脚手架上坠落下来,自由落体的巨大加速度不断加大他连续不断地碰撞脚手架的力度,最后落到地面,已经衣衫无存,只见一团模糊的血肉……
我们施工的竖井已经下挖了四十米。每下挖一层,就把粗圆木从井口吊下去,从四方把井壁悬空的泥土撑住,然后继续向下挖,把挖下的泥土吊上来。这工作的危险程度,已经被上面的事情证实了,可我们得干,大着胆子,小心地干。
由于没有机械动力,提升重物的设备是仿照农民提水灌溉的农具——水车制造的,即在一根粗圆木上在不同的方向上插入一根根木方条,在木方条的两端镶嵌木砖,然后将这根粗原木放倒在井口支架上并使其在支架上转动,也像一个加大了的辘轳,这样,有四五个人爬上这根卧倒的原木上,在那一个个木砖上行走,用腿部的力量带动缠绕在原木上的长绳吊起从井底挖起的泥土和放下撑住井壁的木头,民工下井上井,也全靠这只辘轳上的绳子吊下吊上。在这样高危险的地方使用这样的设备,毫无安全所言。辘轳上作动力的这几个人,步伐和力度怎样协调?只要有一个人一脚踏空,就会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弄不好连人带物一咕噜掉下井去,即使一颗小石子,也会威胁井底人员的生命,何况有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繁杂的群体物横于井口之上?
我们正在井底继续开挖着,突然,随着一阵“嘶嘶”的响声,井壁上那一层层撑木剧烈地晃动起来并且开始倾斜,我们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在那一刹那,我的脑子里闪现出那么多奇怪的想法:
“我的追悼会将是什么样子?”
“那位骂我照狗相的营部指挥员会不会来我的灵前忏悔他们曾经对我的唾骂?”
“我会被追认为共青团员吗?”
“会不会有一张奖状送到我家里?”
“爸爸妈妈对我的逝去将会是多么撕心裂肺地伤心呀?”
“我还只有二十二岁呀!”
“…”
那些思想还在一股脑儿地产生,挤得我的头像要炸裂了……
多亏了老天爷的保佑,或许阎王老儿突发慈悲,不忍心从“生死薄”上钩去那么多人的名字,那可怕的声音嘎然而止了,我们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除了报废那口竖井。
我真后悔,当时我怎么就没有想起《国际歌》来?如果要召开一个“英雄事迹报告会”,我讲些什么呢?我的豪言壮语呢?幸亏并没有召开什么“英雄”报告会,或许还有一张《事故通报》呢,因为那是你们自己不小心呀。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23 赞美桂花
是表彰?还是批评?我无能顾及那么多,矮化自己、低调做人成为我自我自律的基本信条。但对生活的热爱使我仍然像往常一样在生活中寻找乐趣,尽可能把那单调而危险的生活弄得愉快一些。
“八月桂花遍地香”,离我们住户不远有一株桂花树,已经开了满树浅黄色的小花,时令已进入桂花开的季节。那花的奇特香味总是跑得老远老远,撩得我在井底也能闻到她的馨香而总是牵挂着她。供销社设在桂花树下的小卖部那位售货员丫头小裴,轻声细气地说话和她满脸矜持的微笑,更加增添了我对那种浅黄色小花的爱恋。
收工了,我草草地打扮了自己,情不自禁地向桂花树走去。小卖部的门洞开着,里面已经挤满了人,说说笑笑,小裵淹没在攒动的人头的里面,从门外无法望得见她。我对小卖部的这扇小门,总是怀着捏踹的心情,没人的时候如果走进这扇小门,我会心跳加速,脸颊绯红,因为要单独面对小裵那张矜持的小脸蛋,叫我不能自持;如果在有人的时候走进这扇小门,看到那些厚颜无耻的后生们如何向小裵献殷情,我会莫名其妙地升腾起一股醋意而使自己受不了。此时,我只能坐在桂花树下远远地望着那个小门洞,猜想着小裵如何向那些人心生厌恶,可是还要装出笑脸给他们卖东西。
就在这个红霞满天的黄昏,我围着那株馨香的桂花树和那个小卖部,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几行赞美的小文字:
你,没有玫瑰那样的艳丽,却有馨人心肺的香味。
你,没有牡丹那样的名贵,却有端庄温雅的容仪。
哦,我不去想那牡丹和玫瑰,他们自有众多人的追随。
我,只想陪伴着你,让你不再感到孤寂。
我想赞美谁?赞美桂花?赞美小裴?兼而有之吧。其实,我真心希望能碰上一位像这株桂花树一样让我面对着她赞美她的姑娘,我的青春的活力总是调皮地在体内躁动。或许,我也想赞美我自己,抑或表达了自己的一种境界,因为,尽管没有人注意到我在想什么,但是,我自己毫不夸张地认为,我几乎成为一个忘我的人了。我是雷锋精神熏陶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中之一,“忘我”是我们追求的崇高思想境界呀。
寒冷的冬季又来临了,我在我们的“分指”也就是营部担任了文书。营地仍然是借用的民房,拥挤的通铺和塞满了铁家什的床铺,在那样的寒冷气候想洗个热水澡,只是一种奢望。当北风怒吼的时候,我干脆*了衣服,仅穿着一条裤衩在晒坪里练拳,然后,一头扎进浮着冰凌的池塘里,强悍地在众人面前显示着自己的英勇无畏,同时以示对老天爷的抗议。
我为我的勇气而骄傲。
尽管我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工程的进展依然相当缓慢,在那样狭小的空间,冒着随时准备牺牲的危险,不是人海战术,大张旗鼓,轰轰烈烈所能凑效的。我们的隧道远不及蜗牛的速度进展,无情地耗费着岁月,不知不觉,中国人的大节“年”已经来临。远离家乡没有假日风餐露宿耗费体力的劳作将得到几天的休养生息,很叫人有几分兴奋。
我该给父亲带点什么礼物吧?我自己问自己。摸一摸口袋,每月一元三角的“草鞋钱”居然被我攒下了十多块,这下该轮到我财大气粗一回了。说心底话,每次我想买礼物只想到父亲,却没有想到母亲。其实,我的母亲是最辛苦的,养育了我们六个儿子,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衣服被褥补了又补,常常还有几个小的尿床,哪里过上一天舒畅日子,哪能睡上一个安稳觉?可是,父亲在我们全家人的心目中是一棵大树,是一座靠山,受到他的我们这些孩子们的敬仰;他像榨油坊一个被压榨着枯饼,任凭我们这些他的儿子们随时挤压他骨髓里的油滴。每当我上学前向父亲按照《通知书》的要求报告我学费的数字,他就一言不发,然后总是在我上学临行前一分不少地把学费掏给我。他的捉襟见肘的处境,让我刻骨铭心。
我的这家住户原是在东北服役的退伍军人,可能因为困难了,要变卖他的一些用品,其中就有一顶兔皮帽,在电影里见到的东北人常戴的那种。我说要买,房东老板说要五元钱。我说那么贵。他说不贵,什么质量?仅五元而已。于是我买下了。
算一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给父亲买礼物。第一次是在学校大字报铺天盖地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去街上贴大字报,我们把底下厚厚一层大字报撕下来卖给废品店,每人分到三块多,就想到要回报父亲的拮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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