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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个阶段在校园里做并不安分的学生,为赋新诗强说愁地感受着人间的种种变故和纠葛,后来忽然发现当时的所谓痛苦与伤害不过就是一种浪漫的想象,真正的严峻从来就没有开始过。人性之恶都在书本虚构的故事里受着批判,而且都有了各自恶有恶报的光明结局,我以为世界即使不会纯净如纯净水,至少也是清澈如自来水。
每个人的成长都要付出代价,这几乎已经成了真理。因此而有人大力倡导磨难教育,把一群细枝嫩叶的孩子弄去下苦力,其实不会有什么作用,因为人在肉体上的承受能力除了到集中营一般都能适应环境,倒是心灵的挫伤最伤人,不会也根本不可能事先设计了来训练。如同古典文学作品中鲜有心理描写一样,多数的中国人还是只把身体上的疾病当病,对心灵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骂得你再伤心,最多道个歉了事,要是打伤了人就会严重到负法律责任。
的确,皮糙肉厚刚刚来得及填饱肚皮,哪有心思管那些虚无飘渺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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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毅然决然的离去,除了留给我“被欺骗之后的疲惫”,性格上居然莫名其妙地外向起来,我开始以为是变化,后来那个叫季雨的女子又用她醉心的那些血型与人生之类的东西做了解释,说我典型的AB血型的双重性格,有时候是偏内向的A型,有时候是偏外向的B型,至于这个质那个质的玩意儿我也没听懂。不过我已经明白,所谓性格变化只是外在的不同,所谓“秉性”还是“难移”。
当然,最有用的还是在想象的热恋中写下的那些爱情诗,因为它使我在一次全国性的诗歌大赛中得了个一等奖,这在20世纪80年代末诗意泛滥的大学校园里简直是轰动性的消息。我们班的一个同学用一句句歇后语表示了不公平:天上掉屎——来了狗运气。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名人,当时的时髦称呼是校园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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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候,我与外语系的女孩雅迪残酷地相识。
那是青云离开我的第二年初春。我骑一辆除了铃铛哪里都响的破自行车到水房提水,一手扶车把,一手提了两暖壶开水,走到校园的林荫。道上的时候,在我前面的雅迪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转向,躲闪不及,我们撞到了一起,几壶水都浇到了她的小腿上。
我赶忙扔掉车子,过去要撕开她的裤脚,因为常识告诉我,被开水烫到首先要把身体上的丝织物去掉才会减轻受伤的程度。但她猛然推开我,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腿。
我一边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把哭泣的她扶上我的自行车,飞奔到了学校的医院。
病房里一片洁白,躺在病床上的雅迪不时露出痛苦的表情,她的一条腿需要用一个支架支住被子,以免磨破了烫起的水泡,虽然气温还很低,她的汗珠还是在苍白的脸上流着。她不是那种艳丽的女孩,而是洁净清秀的一种美,当然此时站在她床前的我根本就没有心情欣赏她的漂亮,只是惴惴不安地等待她的判决。
我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这句常用的话怎么听都带了一些古怪,好像我们经常故意犯点什么错误。
她只是淡淡地反问:你干嘛要故意?
我很喜欢她的表达,却又不能流露出欣赏或者赞同的迹象。还是带着忏悔口不择言地问了一句可笑的话:那,你打算怎么办?
她生气地说:我能怎么办?我想杀了你,可能吗?
我说:当然不可能,不过你要真有这种想法,我可以自杀来成全。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方正,你不要烦我了,我的腿很痛。
她认识我。看到她的笑容我也就有了信心,但直到今天我还是后悔自己说的那句玩笑话。我一直把它当成一句不吉的预言,不过这种事情发生在雅迪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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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到她的病房里去看她,这自然是必须做的。后来跟天歌谈起这段往事,她问我:如果她不是那么漂亮你还会经常去看她吗?我坚定地回答:当然会经常去看她。其实她该问我:假如她不是那么漂亮,后来你会爱上她吗?对于这个假设的问题我只能说不知道。
外语系的女孩有种非常特别的浪漫,可能是语言与思维方式的关系所致,她们对新鲜的东西有浓厚的兴趣。我们聊很多时髦的也是很俗的话题,比如诗歌、小说、流行的思潮等等。尤其是我对美国的黑色幽默小说感兴趣,就讲《第二十二条军规》、《第五号屠场》之类,我还给她讲我的初恋故事,这是对女孩子而言我经历中惟一的财富。
她经常就那么静静地听我说,中间用一句“是吗?”来提醒我继续说下去。
从聊天中得知,她的母亲是一位大学教授,父亲是省里一个部门的处长。她说受伤的事情没有告诉他们,要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惊天动地呢。
我都是每天从食堂里买了饭送到医院里去。那时候我们的饭菜票都是定量供应的,男生本来就饭量大,再加上还要给她买点好吃的,几天下来就有些捉襟见肘,于是,我只得想办法去借女生们的饭菜票来维持生计。
那天中午我把一份红烧排骨摆在她的面前,扶她从病床上坐起来,她却只是默默地看着,并不吃。我就催促她说:吃吧,人不都说吃什么补什么吗?多吃点骨头有好处。其实这话很有些不着调,她只是皮肤烫伤又没断骨头。
她倒是没追究我表达上的错误,平静地说:我听说你这几天老是吃咸菜,能补什么呢?
我急忙问:谁跟你瞎说的?
她说:别以为我在医院里躺着就什么也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你的同学经常过来,都是她们猜的吧?再说了,我这体格,吃一半个月的咸菜也没问题。你就不要乱想了,给我一次自我惩罚的机会吧。
她抬起头,眼里盈着泪水,小声地说:你该告诉我,我这里有很多呢。
我笑笑:哪能啊?我伤害了你没有别的补偿,给你送点饭还是应该的。你放心,我是苦孩子出身,这又算得了什么?
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捆饭菜票递给我:其实我每个月都剩下很多,我不了解你们男生的情况。
我接过来,又给她放回枕头底下:你就给我留一点尊严吧。
她有些生气地说:什么尊严?你能跟别的女生要,为什么就不能要我的?
我说:因为我让你受了伤。
她一下子躺在床上:你不拿,我就再也不吃你买的饭了。
这一招比较奏效,我只好乖乖地拿过来:现在行了吧?那你快吃。
她这才高高兴兴地起身,又对我说:你跟我一起吃。
我说:我已经吃饱了。
她又说:那我就不吃了。
我无可奈何地笑笑:好好,你这一招简直万能。
她说:为了监督你,以后你必须买了饭拿来跟我一起吃。
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怕我产生误会,又像是给我一个容易接受的理由,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主要还是节约,这么一份菜,我一个人吃不了的。
年轻人之间的爱情就像受过污染的土地上疯长的野草,碰上一点机会就会出来葳蕤着,害处是将一块很好的土地占据,再也没法播种别的东西,好处就是我回忆中还有些与青春有关的葱绿和繁荣。
我的那片草刚刚被青云一把火烧掉,等到了另一个夏天又被我的一暖壶开水浇活了,可见其生命力何其强大。直接的说法就是:我和外语系的女孩雅迪相爱了。
这种感觉来得悄无声息,只是在日复一日的厮守与交流中怦然心动。谁也没有表白,但就在一天天的交流中水到渠成地改变了各自的态度,彼此已经心照不宣。我只是盼着下课,她也是每每见到我的面眼睛里就会投射出一种光芒。
19
雅迪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我骑自行车带她到校园外的原野中。春天的黄昏,温暖宁静,到处都散发着一种浓郁的泥土的芳香,草丛间不时点缀各种不知名称的小花,就如同给我们的一个个惊喜。处在爱情之中的心灵就是容易感动,即使是面对这样普通的自然景观也有一种到达天堂的满足。
这真是生长诗歌和爱情的氛围。雅迪腿上裹着厚厚的绷带坐在初生的草坪上,迎着春日暖暖的夕阳,眯着眼睛,以一副娇媚的神态对我说:给我朗诵一首你的诗吧。
我便像个真正的诗人一样面对旷野,给她朗诵我的诗:
十月的结局
其实 不该铺陈一个
美丽的开始
鲜花一季 绿叶一季
飘摇的心
如秋风空濛无助
爱和十月
就被自己编织成一个故事
感动自己也折磨自己却学不会后悔
愈降愈黑的云
洒一窗外凄冷的泪雨
十月 便如一只秋雁
湿了翅膀 沉重了飞翔
挥手
把泪湿的再见抛掷
告别不再勃发的十月
一世界的等待
坍
塌
成一世界的失落
她默默地听完,理解了我的诗中表达的是我的第一次爱情,叹一口气说:你很痴情,可惜失落了。
我说:都是瞎写的,其实我都很难说服自己那就是爱情。
她笑笑说:一切都过去了,一份失败的感情成就一个诗人,也不算亏。
我说:你跟一个账房先生一样,收入和支出都算得很清楚。
她站起来:不跟你说了。便独自向远处走去,我在欣赏着她夕阳下的剪影,虽然步履蹒跚,但仍旧投射出青春洋溢的美丽。
忽然,她“唉哟”一声,蹲下来捂住自己的腿。
我赶忙跑过去:怎么了?怎么了?
她抬起头调皮地笑着说:看你是不是关心我。
我恼羞成怒地一把推倒她。她就躺在草地上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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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迪渐渐好了起来,大夫说可以拆了绷带出院了,我们都很高兴,那个下午,两个人像迎接一个神圣的节日一样很虔诚地看着大夫的操作。
绷带被彻底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