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这一侧,是五个还没长大的生命。是母亲的孩子。
从此,周瑜恨上了她的母亲。比恨父亲还恨。她不该让自己死在孩子们面前。所有的孩子,包括那个四岁的弟弟,全都看见了。周瑜隔着玻璃看母亲时,弟妹们全都趴在房门的门缝上,呼喊,哭泣。
父亲是个嗜酒的人。嗜酒并没什么,但父亲喝了酒后还有个嗜好就是打老婆。巴掌,拳头,长板凳,棒槌。只要老婆稍做出点什么让他看不顺眼的行为,他随手便拿起身边的东西朝他老婆打去。
一个起早摸黑拼命苦干的女人,一个隔两年就得为他生一个孩子的女人,一个皮肤焦黄、瘦小柔弱的女人,一个一见丈夫喝酒就怕得浑身发抖的女人。女人疼痛的尖叫,绝望委屈的呼喊能够让他兴奋不已。似乎是件绝对刺激的事。是一个喝了酒后就不知道什么是人性的父亲。
那天下午,父亲又喝了酒。喝酒前,父亲要母亲给他炒一碗黄豆下酒,母亲拒绝了,家里少得可怜的一点黄豆,只有客人来时才可能磨成豆腐当菜或者炒了做下酒菜。中午只有炒青菜和酸菜,父亲就着青菜和酸菜喝下了一大碗酒后,母亲又挨了打。
下午三点,父亲睡醒后去一家彩印厂上班,也不是什么正式的工作。早就被原来的单位开除了,因为超生。
他曾发誓,他这辈子生不出儿子,他就不姓周。为此,他在所不惜。
他逼着老婆生了一个又一个,一连生了四个女儿。生一个女儿,女人就挨一顿打,接着再生。对于生儿子,他有着坚强不屈的意志。生儿子,似乎是他存在的证明,是一个男人最高尊严的证明,是他在世上所要求达到的最高成就。
四个女儿过后,终于生出了一个儿子。以为生了儿子,能够让丈夫从此不再嗜酒,能够从此免去丈夫的毒打,以为儿子能够拯救自己。
可生活一切照旧。
一个生了五个孩子的男人,干着一份临时工,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越过越紧张,烦恼无限。酒能解愁。嗜酒是一种病,就如想要儿子一样,全都是一种病。
喝了酒就兴奋,就失去控制。一次次暴打自己的女人,让他激情澎湃。他通过暴力,通过那点可怜的力量,达到一个男人所需要的、可怜的、另一种形式的高潮。
母亲绝望了。
父亲上班后,双眼红肿的母亲进厨房炒了两碗黄豆。炒黄豆的香气溢满了整个屋子,冲淡了父亲留在屋里的酒气。五个孩子在炒黄豆的香气中忘记了刚才看着母亲被父亲毒打时的恐惧,忘记了母亲的哭泣。
炒黄豆,是过年过节时才有的美食。周瑜不明白母亲为何要一下子炒两碗黄豆。母亲炒好两碗黄豆后,把一碗放在碗橱里,然后端起另一碗,进了房间。母亲把周瑜几个人叫到房间里去,将那碗炒黄豆分成五份,姐弟五人一人一份。
很香的炒黄豆。大家脸露喜气,香气满鼻。母亲在周瑜姐弟吃黄豆时,出了房门,将房门从外面反锁。周瑜听到锁房门的声音,感觉奇怪,起身去拉房门,门已经被锁。透过门上的那一小块玻璃,周瑜看见母亲拿起屋角的农药瓶,打开,仰头喝下去。
周瑜不停地拍着房门,疯了一样猛拍着。弟弟妹妹被吓住了,挤过来,透过门缝,好奇地看着门外。他们还不太清楚外面发生的一切,他们只是对母亲的行为感到好奇而已。他们继续将黄豆放在嘴里咬嚼,各自的嘴里都在散发出炒黄豆的香味。
看母亲倒在地上扭动时,她们开始哭叫。四岁的弟弟挤过来在门缝边看了看,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姐姐哭叫,愣了愣,也跟着大哭起来,但仍没忘记继续往自己的嘴里送黄灿灿香喷喷的炒黄豆。
母亲就那样在炒黄豆的香味中丑陋地扭动继而痛苦地死去。
是在黄昏的时候。孩子们的哭泣声在母亲死后变得更加惊天动地。终于有人进来了。很多人都进来了。父亲很快也回来,后面跟来了几个帮忙的人。
夜色一点点来临,薄薄的一层,铺在死亡的气息之上。阴影无处不在。肉体的热量早已经散尽,只有农药的气味一时无法消散。
晚饭,父亲要请那几个帮忙的人喝酒。用的下酒菜便是母亲死前炒好了放在碗橱里的那碗黄豆。黄灿灿香喷喷的炒黄豆。父亲一边喝着酒,一边将炒黄豆咬得咯咯响,边咬边对那些帮忙的人感慨道:“这早死的狠心女人,炒的黄豆确实不一般,好吃。”
周瑜对阿布说,父亲说那句话时,她刚好端了自己炒好的酸萝卜菜送到桌子上去。她就站在父亲的身边,她能闻到父亲说话时嘴巴里散发出来的炒黄豆的香味,那香味让她心里痛了痛,随后浑身发凉。周瑜说,就像感冒一样,浑身发凉。从此,她再也闻不得炒黄豆的包括类似炒黄豆的香味。一闻就想吐,浑身发凉。
他就在面前,离阿布几乎没有距离。
他紧挨着阿布坐着,手臂和手臂可以互相碰到。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让人伤感的美,嘴角流露出压抑不住的痛楚,眼角的皱纹处流动着无可言喻的忧郁,当他微笑的时候,脸上却有一种能够让人安静下来的魔力。
阿布准备睡觉前,接到他打来的电话。他就是林。
他说,他在去机场的路上,单位临时让他去北京办点事。
接完电话后,阿布起床,已经不可能入睡。起床后却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事,便拿了本关于介绍最新电影的书,蜷曲在沙发上,翻来翻去,从头到尾,从尾到头,也不知道翻了多少遍,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大脑停滞不前,雾茫茫的一片。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又接到他的电话,说快上飞机了,到北京再给她打电话,他想去看她。
阿布因为紧张而头昏脑涨。难以想象,做梦一般。手里换了好多本书,心浮气躁,那些字就如蚂蚁,全都在她面前爬来爬去,到后来索性飞翔起来。阿布被那些在空中飞翔的字刺痛了眼睛。索性合上书,打开电视,可所有的电视画面对阿布来说全都是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堆乱哄哄的对话声。最后关了灯,关了电视。只剩下音乐。在音乐中等待。
再接到电话时,他说,他已经快到她住处的大院门口了。
那时已是深夜两点。
她飞跑出去。林刚下出租车,在等司机找钱。白色短袖的衬衫,灰色的休闲长裤,灰白的头发沐浴在城市的夜光下。阿布离出租车有三十米左右,她站在那儿,就如梦游一样。面前的林,好比星外来客。
他付完钱后,朝阿布走过来。他看着阿布,微笑。是他的微笑。阿布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那微笑如一只飞翔的大鸟,驮着阿布穿越太空,到了天国的境地,又像是走在一条霞光万丈的大道上。这是一种极其美妙的爱情感受。
林已经走近,就在阿布的面前。瞬间的对视,使阿布感到四肢发软,头晕目眩,整个人似乎都失去了知觉。看着他,阿布有想昏倒在他怀里的欲望,但阿布不敢。
林凝视着她,说了声:瘦了!
阿布有流泪的冲动,但什么都没说。
林又说,我们去哪里坐坐,喝茶,聊天?
阿布知道附近有几个营业到凌晨六点的茶吧。因紧张而四肢无力的阿布站在林面前,看着他,多么希望他能抱抱自己,就像父亲那样抱抱自己,阿布需要那样的拥抱,阿布感觉自己又孤独又脆弱。
林就那么站着,微笑。微笑背后带了丝不易觉察的不安和羞涩。一个成熟男人的羞涩。
阿布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想了想,说,去“巴音”喝咖啡吧,就在附近,一二百米的距离。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朝“巴音”走去。阿布故意后退一两步,阿布想看看他的背影。林的背影。在她梦里反复出现的背影,让她痴迷。致命的诱惑。
他微微弓着背,瘦弱高挑的身体稍稍向前倾,偶尔回过头来,朝阿布笑笑,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怜爱之情。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但却又是千真万确的,他就在眼前。周围的一切都悄然下沉,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他的脚步声。阿布的心长了翅膀,飞翔在有他身影的蓝天之上。
阿布和他坐在“巴音”靠窗的角落里。有烛光。有音乐。是什么音乐阿布全然不知道,阿布在自己的感觉世界里。他就坐在自己身边,他的手偶尔会碰到她的手。
快感如风,传遍阿布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微弱而真切,让人无法忍受。看着他的眼睛,阿布会涌起一阵阵战栗。他在说话,阿布听不到。阿布什么也听不到。他的胳膊在取咖啡杯的时候又不经意地碰了阿布一下,是一种甜蜜而痛苦的快感。
甜蜜而痛苦,那种感觉就如万道霞光在阿布的内心回旋,在她的喉间跃动。阿布突然想起南方下雨的季节,想起自己穿着白裙子撑着大大的黑布雨伞走在布衣巷里的样子。对他爱恋的感觉就如走在布衣巷的大雨中的感觉一样,忧伤而美丽。阿布的喉间涌动起哭泣的欲望。
阿布终于还是制止不住地流泪了。他看到了烛光中闪动的泪。他伸出手,轻柔地按在她的眼睛上,泪将他的手浸湿。潮湿的手缓缓而下,拭去阿布流挂到嘴角的那最早的一滴泪。他的手在颤动,阿布真实地感觉到了他的颤动。他的颤动牵动了阿布每一根神经,爱的感觉一瞬间刀一样划过阿布的身体,是一种极乐的感受,阿布无法自抑地呻吟了一声,分不清是极度的喜悦还是紧张的心痛。阿布有一种想尖声叫喊的冲动,尖声叫喊,将所有的玻璃震碎,阿布的内心里到处都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身体的每一次颤抖都因他无意间的碰撞而起。桌子上的冰西瓜汁阿布几乎碰都没去碰,现实的世界除了林的存在外,全都成了虚无。
所有的感觉都在林的身上,他是世界的中心,他就是阿布此时此刻的世界。阿布渴望他能像情人一样爱抚自己,渴望他能解开她的衣服,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