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巷让阿布产生迷惑,产生怀疑。这就是自己从小在里面长大的布衣巷,是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布衣巷?那样的气味,曾经的迷恋。
它曲折狭窄、迷宫般的小巷道,没有去处的死角,就如城市的皱褶。一条窄巷上,楼与楼如情侣一样倾斜着,排水管、各种电线和蜘蛛网一起在飞檐上交织缠绵,那些房屋就像一堆堆破败的包裹。它们在阳光下裸露,显现奇特的欲望。阿布用肉眼看,透过摄影机看,看到了它的全部……
阿布甚至害怕那些被拍摄的对象,为什么要去拍它们?阿布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无法控制。
就如那辆拉着年轻女人和男人穿巷而过的三轮车,它在镜头前疾走,那么快地进入了镜头,又那么快地滑脱掉。三轮车上的那对男女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镜头,而阿布在镜头后躲避他们的直视。
还有那个三轮车夫。阿布认识他,他不认识阿布,或者他已经忘记了。他已经老了,弓着背,低着头,在镜头前一闪而过。
他是周瑜的父亲。就那样偶然遇到了,然后消失。全都在不经意间。快得让阿布来不及回忆,来不及疼痛。
再过去不远,就是那个小男孩的房子了……
巷尾新造了一个公厕,公厕旁边,堆满了垃圾。恶臭。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一手提着马桶,一手捂着鼻子,进了厕所,隔了会儿出来,仍旧是刚才的动作。匆匆往回走,进了家门。又隔了会儿,再出来,提了一塑料袋垃圾,远远地,扔到垃圾堆里,砰的一声,恶臭和苍蝇同时爆炸开来。恶臭和苍蝇像烧焊激起的火花一样,映照着高跟鞋女人紧皱着的脸。她跳也似的匆匆离去,屁股和腰肢快速地扭动,那背影还别有韵味。
公厕后面,是一片竹林。那里有小男孩的影子。上学前,阿布一直把他当成丈夫的小男孩。
小男孩,林的儿子,阿布七岁前唯一的伙伴……
回小城的那几天,阿布几乎每天都在布衣巷晃荡,漫不经心地注视着巷子里来往的人,包括那几朵开在房前的红月季。房子是杨的房子。门楣已经有些霉烂,门上朴素的雕饰也被毁坏,屋顶上的瓦片长着狗尾巴草和厚厚的青苔,没人会去注意这些。记忆中杨的手风琴。杨送的红月季。杨早上给他煮的鸡蛋。巷口的那棵有洞的大樟树。全都成了记忆里发黄了的黑白照片。现在住在里面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人,看样子不是本地人,哪里来的,在干什么,将又要回到哪里去,全都不知道。
现在,背着摄像机的阿布,更愿意作为访客,漫步在阴霾里,呼吸那里特有的气味,气味里夹着炒菜的浓香,倾听妇女高声吆喝孩子以及婴儿的蛮横哭泣,还有巷头小商贩的高声叫卖,凝视屋檐下的污水,污水里腐烂了的黄菜叶子还有红色的安全套。穿着妖艳香气扑鼻神色暧昧的性感女人,跟在女人后面长得油腻的秃头男人。过来一个穿着红衬衫的和一个染着黄发的新潮少年,两个穿校服的少女进了巷子里的录像厅。各家各户玻璃窗上挂着的窗帘,贴着的窗纸,透过窗纱,可窥见正在梳头化妆的女子,赤膊的男人。硕大的老鼠穿街过巷,顺阶而上,爬到一户人家的楼上……
巷里上空横拉着的绳子上,晾着衣服短裤被子床单,那是布衣巷里的装饰物。有风的日子,在布衣巷里走路或者骑车的人,会突然被一件东西遮住脸,挡住去路,扯下来一看,是一条被风吹下来的花短裤……除了下雨的日子,那些衣物长年飘荡在人们的头顶,毫不影响布衣巷里居民的热情。
白天,大都是安静的。入夜,外出上班回来的人或者准备外出上班的人都在布衣巷里活动起来。屋子里有了电视的声响,港台剧、流行越剧、韩日电视剧、国产古装戏的各种声音在房与房之间碰击、盘旋、互相反弹。那些繁杂的娱乐节目成了他们窥视城市外部的窗口。
布衣巷里同样在发生着故事。曾经安静平和的小巷,随着大多数原生居民的离去,以及各式各样租房人的进来,小巷被各种荒唐的欲望推动着,演出一段段抢劫,偷盗,逃生,凶杀,涩情交易的故事。
阿布试图用镜头将布衣巷一点点拆解,然后再将往事的碎片拾起,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堆砌布衣巷的轮廓。
巷子很深。垃圾很多。人也杂乱。阿布继续在巷子里漫游,停下,用镜头对着感兴趣的人和物。穿行在狭窄的布衣巷里,经常要躲避各种事物。阿布不时会被楼上的污水击中,或者撞上迎面而来的摩托车,以及从某个角落里跑出来的脏乎乎的小孩子。各种不可预测的意外都可能发生。它已经不再是当年那条小巷了,它的不确定和不安全感让人感到刺激。外来的租民、原来的居民,它们都在不同程度地腐蚀着布衣巷。它是自由开放的,就如城市里的一块瘤,人们在愉快地咀嚼着它的毒液滋润地生活着。尽管生活在这里有些不见天日的样了,但这并不影响这里的人们在黑暗中幻想。他们把混乱和污浊视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并不影响他们在布衣巷里的散步,幽会。
他们在这里出没。相遇。离开。就如阿布一样。
阿布记录下的布衣巷,是封闭的,也是开放的,它是一生无结果的漫游之旅游。它不是想象中的,不是情感上的,在拍摄的过程中,它让阿布重新思考一些东西,解读它所隐藏的信息。隐藏在布衣巷背后的、阿布原本不曾注意到的真实。而记录,是为了肯定布衣巷的确切存在。就如曾经的记忆,日记里的文字。
阿布又在打电话,给母亲。
阿布对着电话,反复地追问,反复地追问,进入了谵妄的状态。
母亲在电话那边说:阿布,你冷静点。如果你那晚真的一夜未归,我们肯定是以为你去舅舅家住了,外婆去世后,你平时不是经常要去舅舅家住一宿的吗?
阿布说:每次去舅舅家住,你们都是知道的。
母亲说:我们肯定以为你去舅舅家了。
阿布说:那天父亲似乎要杀了我,我跑出去了,一夜未归,你们既然认为我会去舅舅家,为何没去舅舅家看一看?我的存在就那么不重要吗?
阿布在电话里尖叫,哭泣,无法控制。
说话一向细声细气的母亲在电话那边吼起来了:够了,阿布。你究竟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事实就是这样,那时候生活压力重,我和你父亲每天早出晚归,为生活奔波,很多事情,真的记不清了。
阿布听到了母亲的哭泣声,虚弱的,毫无生气的,精疲力竭的哭泣声。
阿布在母亲的吼声和哭泣声中冷静下来,挂了电话。挂断电话后,阿布跌坐在地上,心想,自己真的是病了。
过了不多久,阿布接到母亲写的一封信。
父亲打你,他心里其实很痛苦的,年轻时生活压力大,脾气不好,又不知道如何教育孩子。他说他从小也是被父亲打大的,自己也就按父亲教育他的方式教育你了,可能有些时候过于急躁,过于鲁莽,但他说不知道竟然会给你带去那么大的伤害。回想起来,他也很难受。希望你能谅解。
他有他自己的苦!
……
那天你一晚没归,我们可能确实大意了,以为你在舅舅家。白天忙忙碌碌,累坏了,人一累,很多事情就没耐性了。我和你父亲请求你的原谅,原谅我们那晚对你的忽略。最近父亲一直咳嗽,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了。你一个人在外要多注意身体,如果想回家,就随时回家。我和你父亲都牵挂你,但我们都不是会表达感情的人。
母亲还在信里提起了另外一个人:
你上次问起过的那个大水奶奶,就是那个说你偷了她鞋垫的老女人,前几天去世了。是被车撞死的。小小的因为老而收缩了的身体被撞到路边的水沟里,死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都已经开始腐烂了。我们相信你肯定没拿她的鞋垫,但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被人告上门了,心里总是不舒服的。他是打了你,他以为用他的那种方式可以安慰告上门来的她,但他没考虑到你的感情,他说他向你道歉。是的,父亲是这样说的。他在你面前不会说,但他确实是这样和我说的。她是诬陷了你,我也知道你恨她,但我真的不希望你用这些东西来折磨自己,不知道她的死是否能够让你忘掉那些记忆里的疼痛。
……
收到母亲信的那天晚上,阿布梦到了母亲手指上的那根刺。
梦里,母亲张开嘴,看了阿布一眼,面带忧伤。母亲在拼命地抽烟,那烟是阿布熟悉的“双叶”,多年来,母亲一直都抽这个牌子的烟。
烟雾在梦里弥漫,母亲忧伤地看着阿布,然后低下头去,看着自己右手的食指,自顾自地说,手指里有一根刺,那根刺在手指里已经两三个月了。自己用针挑,左手拿针不方便,让你爸挑,他眼睛又不太好,挑了好多次还是没挑出。
阿布将头凑过去看了看母亲那个有刺的指头,发现指头有些红肿,透明的红肿,刺就在那里,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指头在梦里越来越肿,刺越变越长,在指头里扭动,如一条小蛇,带着致命的毒素。手指已经肿的有拳头那么大了,像气球一样。那根刺浮在鲜红的血液里,能够透过手指的表皮闻到血液的气味。手指在缓缓地胀起来,气球越来越大,手指的皮肤薄得破裂开来,血喷射而出……
母亲扔掉左手上的那一支早已经灭掉的烟,站起来朝厨房走去,所经之地,到处都是血迹,散发着腥臭的血味。
母亲在厨房里洗碗,用左手洗碗。阿布靠在厨房门口,听着水龙头里流出的哗啦啦的水声,心里很痛。揪心的痛。
有了疼痛,便从梦里惊醒过来。是半夜,闭着眼躺在床上没动,脑子里全是那根刺,在肿胀的指头里小蛇一样扭动的刺,带着致命的毒素……
在林去世后的那一段时间里,阿布常去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