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学,米粒儿无可奈何交出了那张志愿表。不出所料,周围一片哗然。不会吧,米粒儿,你也太悲观了,T大你都报?你不会是想当中学老师吧?
米粒儿懒得解释,烦躁不安地找杜兜儿,同桌告诉她,杜兜儿压根儿没来。
米粒儿一听就急了,交志愿表不来,她还考不考大学了。
正着急呢,门口闪出一人影。米粒儿你出来一下。米粒儿一看,是杜兜儿她妈,一脸憔悴。“杜兜儿不见了。”
“前两天年级组长找了我们几个家长,说孩子学习不好,升学有一定困难,学校建议分流,说不用参加毕业考试就发给高中毕业证,直接到N大科技当文秘。我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打算放弃了,所以我就打了个长途电话跟她爸爸商量,实在不行让杜兜儿到国外去读书。昨天她爸爸来电话说,已经托人开始办手续了,估计问题不大,但是需要一段时间让她先随便报一个北京的二三类院校,估计大一没结束就能走了。所以我昨天就跟杜兜儿谈了,谁知道她听了之后坚决反对,情绪特别激动。”
“当时我也有点儿激动,没控制住,吵起来,彼此都说了伤感情的话。到早晨起来她背着书包跟我说妈我上学去了,我还以为她没事儿了呢,可是等她走了我去收拾她房间,发现那张填报志愿的表格还放在她的桌子上,上面一个字儿都没写。我就有点儿急了,想着是不是还有正式表就翻开她的抽屉,哪知道她抽屉里整整齐齐地放着所有的课本和笔记本,打开衣柜一看,夏天的衣服全都不见了。”
米粒儿惊慌失措地抛下杜兜儿她妈,朝走廊另一侧跑去。上课铃已经打过了,每一个教室的门都紧闭着,从里面传出老师抑扬顿挫的宣讲声和同学们清脆悦耳的朗朗读书声。她感到迷惑,我的最好最好的朋友,她原来就坐在我们中间,笑着叫着,可现在她却离开了,我们怎么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呢?站在走廊尽头,米粒儿敲响了理科班教室的门。
声音停了,门开了,门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她,像几十盏强烈的探照灯打在她的身上,让她觉得自己通体透明。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站在几年以前那个漆黑一团的舞台上,在新落成的附中礼堂的舞台上,杜兜儿在她的身边,手里举着那个她爸爸从国外给她寄来的精巧别致的透明的钢琴八音盒,琴里的每一个零件都清晰可见。
杜兜儿穿着一身白色的百褶裙,站在舞台中央像极了骄傲的公主。她一口流利的英语,绘声绘色地朗诵童话故事THREEBEARS,同学们就是这样聚精会神地望着她,而她的手紧紧地握着米粒儿的手,手上的温度一点点地传递给米粒儿……
米粒儿被她握得发酸,流出了眼泪。
“米粒儿,有事吗?”正在理科班上课的是政治老师,她教全年级,她认识每个班的每个学生。米粒儿的文科成绩好,又写得一手好作文和漂亮的毛笔字,这是所有老师都知道的,所以虽然她打断了正常的教学秩序,但政治老师并没责备她,反而和颜悦色地关切地询问她,“是不是来借课本呀?”她把手搭在米粒儿的肩膀上。
米粒儿茫然地看着她,张开了嘴,很多话想对老师说,可又好像是身在梦里,梦掩在胸口上,什么都说不出来。这时候吴非站到了老师身后,镇定地喊着米粒儿的名字,然后越过老师把米粒儿拖出了教室,门重新关上,铿锵有力的讲课声重又响起。
“出什么事儿了?”
“杜兜儿从家里跑了,她身上带着钱……”
吴非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疯啦?不考大学啦?”
米粒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她不想跟吴非解释。她来找她,是因为她知道,吴非永远都是冷静的理智的富于判断力的,她等着她给她拿主意想办法。
“米粒儿,得去找她!”
米粒儿有了希望,眼睛里发出不同寻常的光亮。
“但是我不能去。这节课后年级要开会,我有可能被保送到医学院的基础医学系。”
医学院,米粒儿知道那一直是吴非梦寐以求的理想目标,她要在那儿开始她的遗传工程学研究。很多年以前她就说过,她要用科学实验制造出小吴非,小米粒儿和小杜兜儿,“我们谁都不结婚,将来老了,让她们仨伺候咱们仨。”每次她们走在N大校园里,她总是这样神采飞扬地勾勒她对未来的憧憬。在米粒儿和杜兜儿看来不可思议的未来,而在吴非看来,却似乎近在咫尺。
这是个喜讯,米粒儿明白,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可以指责她,但是她感到十分地失望。
“你知道吗,小榔头也保送了,我这才明白她当初为什么死乞拜赖地要竞选那个宣委,其实她就是想要那个干部指标。跟她比起来,米粒儿,你和杜兜儿都那么没头脑。”吴非有点恨铁不成钢似地,米粒儿莫名其妙,这事儿此时此刻跟她毫无关系。郎咏梅爱上哪儿上哪儿,她只关心她的杜兜儿。
“你去找袁丁,应该让她想办法。”
米粒儿听出吴非话音里有一点儿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激动,她仍然沉浸在将要被保送的喜悦中,米粒儿觉得她是在推卸责任,对她的兴奋不由得有些反感。
她像看陌生人那样看着吴非,下意识地咬着嘴唇,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小榔头跌入翠湖时奋不顾身地跳入冰冷刺骨的水中的吴非。她什么也不想再说了,转过头往楼下跑,走廊里响起她沉重而孤单的脚步声,没人追来,也没人叫她的名字。
该上哪儿去呢?米粒儿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在N大校园里转,每一处熟悉的景物都在深深地刺痛她,每一处,都有杜兜儿的欢声笑语。这儿可是她的家啊!米粒儿想,她怎么舍得离开这儿离开她和吴非呢?她含着眼泪转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最后鬼使神差地来到“阿童木”理发店。
林童走后理发店就彻底关门了,大工阿强和阿伟也走了,冷冷清清。米粒儿想起第一天和杜兜儿来这儿剪头的情形,还想起不久以前在这儿送小渔儿的那个聚会。一切都好像刚刚才发生过,可是一转眼,所有人都不见了。
米粒儿围着理发店转了一圈又一圈,总觉得杜兜儿肯定会到这儿来,她疲惫地坐在台阶上,太阳很暖,恰到好处地晒在她身上,她就这么呆着,希望能有奇迹把杜兜儿带回她身边。
坐了也不知有多久,米粒儿抬起头来,忽然发现有一个人从小路的尽头骑车过来,远远地看见那人穿着和她一样的墨绿色校服,米粒儿喜出望外,兴奋地喊了出来:兜儿。
来人走近了——不是杜兜儿,是吴非。
“你不是要开会吗?”因为失望,米粒儿对好不容易赶来,满头大汗的吴非没什么好气儿。“刚袁丁上我们班去了,让咱俩上火车站找找,开会的事儿她帮我跟齐大河打招呼。”吴非有条不紊地解释着,米粒儿对她有点儿心不在焉,想到袁丁,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点儿想哭。
米粒儿和吴非,走在通往火车站的路上。
在她们看来,火车站就是这城市的尽头。
城市是她们的,她们从出生到成长,十八年的时间都生活在城市里;但城市又是陌生的,十八年来,她们一直远离城市,封闭在N大那个远离城市中心的,安全而自给自足的小世界里。一年中除了春游和春节,他们几乎不离开N大校园半步,过的是与世隔绝的日子。就像陶渊明描述的“世外桃源”里的人们,对城市的一切一无所知。城市的每一个街道,每一条路口,每一个建筑物,在她们眼里,都好像一个不怀好意的陷阱,随时准备着吞啮她们的自信心。
到处都是行为诡异、表情乖张的异乡人,到处都是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残疾人。数不清的写着陌生名字的大牌子,数不清的因为期待而东张西望的脸,在她们的面前不停地晃动。地上堆满了被无数人践踏过的垃圾和废弃物,黑色的地面走起来异常的艰难,每走一步脚都好像粘在了地上,一不小心,就会踩在什么人随地吐掉的口香糖和粘痰上。
空气里是刺鼻的腥臭难闻的味道。广场上没有一丝风,那些声音,无处不在的噪音冲撞着耳鼓;远处是机器轰鸣的声音,还有火车汽笛的声音,近处是扯着嗓子喊叫的声音,那是些粗鲁的、令人厌烦的、完全听不懂的、偏远地区的语言,四周围好像每个人都在说话,但是仔细看,每个人的嘴都紧紧地闭着。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海洋一般迅速地将她们吞没。
两个人好不容易挤进了车站,买了站台票上了月台,这才发现原来冰凉的铁轨上停了很多列火车,这让她们一时间又不知所措了。不断地有车进站又不断地有车出站,那轰隆轰隆的车轮转动声更搅得她们心烦意乱。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问那个列车员。”远处有一个漂亮的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正不知为什么冲她们和善地微笑,吴非走上前去。“你好!”她说,心里有几分恐惧和胆怯,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一个陌生的成年人。
米粒儿斜靠在站台的一个扶手旁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停在她面前的墨绿色的火车,因为牵挂着杜兜儿,思绪变得异常纷乱。她想起在离N大东南校门几步之遥的地方,有一段很小的铁轨,小时候她常和杜兜儿隔着校门看呼啸而过的火车,那时候火车在她们眼里,是无所不能的巨大的怪物。
那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她们总是那么固执地迷恋着铁路,铁轨,还有那些偶然出现的火车车厢。火车的长长的汽笛一响,给人暖意的蒸汽一喷,她们就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兴奋和激动。那臃肿的笨重的机械的墨绿色的车身,似乎能够盛下她们童年的所有寂寞和忧伤。她们羡慕火车,向往火车消逝的视线尽头,因为那儿,是她们所不知道的神秘的远方,是她们长大成人以后才能到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