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这时间丫肯定不是来谈工作的。”丁波神秘地笑笑,脸上虽然疲惫,却开始恢复了活泼的神态。
就在她们好奇地想继续窥探的时候,谁都没注意到,在她们身后,自习室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了,门里的灯光倾洒出来,照在米粒儿和丁波的身上,一个声音高叫着:“米粒儿,我正想问你借昨天心理学的笔记抄一下哪!”和米粒儿同宿舍的河南女生陈梅突兀地出现在她们面前。
丁波的表情瞬间变得极不自然,她几乎是本能地把陈梅向前推了一把,又把教室的门紧紧关上。但已经晚了,当米粒儿回头再看时,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每扇门都紧闭着,只有那只五十年代的学生毕业前送的老挂钟在墙上单调地晃动着,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叮叮铛铛的声响,入夜了,十一点钟。
谁也没心思再在教学楼里停留,米粒儿带着丁波来到楼外的小花园。
“你以后在系里可得小心点儿。”丁波若有所思地说。
“为什么?”米粒儿不明所以。
“不为什么,但愿他们俩没看见咱们。”
“看见怕什么,他们都是老师啊。”
丁波长长地叹口气,站起来揪过身边一丛草,松开手闻了闻。“那些男老师,都他妈不是玩意儿。”
米粒儿见丁波心情好些了,小心翼翼地说,“干嘛说得这么难听啊。”
“你没见他刚才什么德性吗?”
米粒儿没词儿了,想起肖连铠气喘吁吁歇斯底里的样儿,虽然是亲眼所见,她仍觉得难以置信。丁波这时候走到米粒儿身边,豁地打开挂在脖子上的绸巾,米粒儿借着月光一看,雪白的脖子上一块血红的刺青,刺了一个X形状的图案,虽然很精致,但能看得出来,那下面原来是一道疤痕。
米粒儿认识丁波以来一直都存着这样一个疑惑,对她来说,丁波脖子上挂的绸巾始终是一个谜,她总觉得那是她的一个难言之隐,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在她的面前。
“高二那年我回大杂院儿住了,可是我还在那个大院儿里的子弟学校读书。当时我喜欢上我们学校一体育老师,体院儿毕业的,长得又高又帅,是S部委大院的子弟,从小在院儿里长大的。”
又是大院儿情结。米粒儿想,以前没看出丁波这么一根筋啊。
“后来我老去找他去,小女孩儿家家的什么都不懂,就是喜欢人老师,愿意跟人一块儿呆着。”
“后来他把我叫他们家,就是他爸他妈家,五十年代的两层小楼,跟我后爸住得差不多。”
“后来他就跟那儿把我给办了,还在我脖子上咬了一记号,现在想,真他妈变态。”
“后来我才知道,他有老婆,孩子都五岁了。”
“从那儿以后我特恨男老师。”
“天下乌鸦一般黑,那肖什么东西,我早注意他了,没事儿老往排练厅跑。一边还假模三道儿地给团委学生上课呢。开头跟我嬉皮笑脸的,后来干脆趁没人的时候约我出去吃饭,切,我见男的见多了,像他这种老猫啃柿子——一副色迷迷涎皮赖脸的样儿,我最瞧不上了!”
丁波说的每句话都像重锤砸在米粒儿心上,她终于明白肖连铠为什么反应那么激烈了。是积怨已久了啊。但她又不愿意相信丁波的话,也可能是她小的时候受的伤害太大了,形成心理障碍了吧。
“为什么刺这么个图案呢?”不愿意正视现实的米粒儿,顾左右而言他。
“这是我偶像的标志啊,可可。可可夏奈尔。”丁波忽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着。
丁波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背对着米粒儿,一只手搭在米粒儿肩膀上,然后突然扭转身朝向米粒儿,摆出一个T台上的姿势,好像此时此刻她成了夏奈尔时装发布会上的首席模特儿。
这个女孩儿,虽然读书不多,没上过正经大学,却很聪明,而且在米粒儿看来,还颇有几分艺术气质,她的思维总是跳跃的,就像眼下,谈到高兴处,转眼就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到脑后了。米粒儿努力辨认着被黑暗所覆盖的丁波的表情,并且不知不觉地被她感染,她想象着在她的描述中逐渐生动起来的那些构成服装的图案、色彩和线条,然后她开始明白,她的朋友的那种掩饰不住的痴迷和陶醉。
“她是巴黎的骄傲,美丽的艺术女神,好多艺术家都是她的哥们儿,毕加索,海明威,达利,雷诺阿,我见过她抽烟的一张照片,你想象一下,她双手插在衣袋里,高耸着双肩,脸上特自信,漂亮的嘴唇儿叼着细长的烟杆儿,带着点儿不屑一顾,就像斗牛士似的。”
丁波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小铁盒,按了一下按钮,从里面出其不意地弹出一排细长的镶银边的香烟,是最时髦的台湾产的520香烟,520,我爱你的意思。她不动声色地挑了一根,用漂亮的中指和食指轻巧地夹起来放到嘴角边,另一只手举起一枚造型别致的胸针似的火机,只是随意一拨,就听“噌”地一声跃起一束狭长的火苗,这火苗映出她的脸,这张瘦削而倦怠的脸上显出一丝略带神经质的兴奋,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头桀傲不驯的小野兽。
“你知道我最崇拜她什么?”她点燃了香烟贪婪地吸了一口,这动作带着米粒儿不那么喜欢的沧桑感和风尘味儿,“她没结过婚,她深爱过的一个设计师情人死后,她关了时装店,过了很长时间隐居的日子,等她决心复出,都七十岁了,巴黎时装界的头牌交椅被克里斯蒂迪奥占了。她开的发布会没人理,要搁别人早觉得自己完了,可是她不,她拼了命地干,又在美国重新打开市场,她说,‘我的生活是一场持续不断的长久的战斗’,这是让我最佩服的。”
丁波说这些的时候,跟平常米粒儿见到的样子完全不同,跟在排练厅的时候不同,跟在朱江身边时候不同,跟在外头应酬的时候不同,也跟刚才和肖连铠吵架时候不同。她不说脏话,语气也不显得吊而郎当玩世不恭,她那么投入,像个文静乖巧的女大学生。
“喜欢上夏奈尔,才喜欢上时装设计,这是我的一根儿救命稻草,我抓住它,然后就游上来了。到今天我已经在Z大管理学院的服装设计系念了两年了,快毕业了,我的作品和服装学院那些本科生同台比赛,拿过二等奖,对了,米粒儿,再过几个月就是我们系毕业作品展,到时候你一定得来,来参加我们的发布会。”
米粒儿看着丁波神采飞扬的样子,一下子有些意识恍惚,晚上究竟有没有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她已经无法判断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米粒儿发现宿舍里出奇地安静,她腾地坐了起来,向四下里一张望,果然,每一个床铺上都空空如也,每一个被子早已经叠得整整齐齐,书架边上的饭盆儿和地上的鞋全都不见了——完了,肯定是出早操的时间已经过了。
就在她脑子里翻江倒海悔恨不已的功夫,门口一阵接一阵的热闹和喧哗像气球一样开始浮动。脚步声、说话声、笑声、叫声、敲打饭盆儿声转眼之间迅速填满了狭小而寂静的空间,有人转动钥匙,有人开门,六七个女生你推我搡鱼贯而入,房间里立刻荡漾开豆浆、油条的早点的清香。
“米粒儿,你总算是醒啦!”
“哎,昨晚上你闹腾什么呢?”
“告诉你啊,今天全系点名批评你啦!”
大家七嘴八舌地吵嚷着,米粒儿坐在上铺,望着天花板,不知所措地沉默着。
“你们别跟她瞎逗了,”总显得老成持重的宿舍长文玲玲站起来扶着铁床的栏杆,仰着脸朝向米粒儿:“我们走的时候叫过你好几遍,你就是没醒,我们说给你请病假算了。”
“就是,睡得跟懒猪似的,人家文玲玲都快把饭盆儿敲破了,您倒好,一个懒腰差点没把人从凳子上给拍下去。”
“不过你也真够幸运的,今天学生会那帮查考勤的愣是没去,没人检查。”
米粒儿长出了一口气,有惊无险,万幸万幸。
“你可得留点儿神,今天虽然学生会的人没来,可我看见咱们辅导员了,她自己拿着花名册对来着,脸色挺难看的。”睡在米粒儿下铺的陈梅特兴奋地补充着。
米粒儿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华其军?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这名字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喧闹中一直睡在米粒儿身边的丁波也被吵醒了,推开被子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听见文玲玲说的这番话,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米粒儿的肩膀,“我说什么来着?你得小心着点儿!”米粒儿看着她没有卸妆、因为疲惫和困倦显得有些苍老和憔悴的那张脸,心里越发沉重起来。
上午的课米粒儿开始时听得很勉强。文学概论本来是她最感兴趣的一门必修课,而且课堂上还新来了一个年轻教师顶替生病的老教授,周围的同学都在兴奋地议论纷纷:
“听说这个穆老师是戏剧学院的硕士,出身书香世家。”
“瞧他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
“上几届的同学说,他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他在学校给理科系上公开课都是场场爆满、座无虚席。”
“最重要的是,穆宇森至今单身。”一句话引出一片别有用心的赞叹。
米粒儿没心情参加他们的议论,她甚至没兴趣仔细地看一眼台上那个“一表人才”的单身男教师,她的心思仍然停在早晨的旷操事件中,虽然她一向自由散漫,但一想到华其军,她还是感到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
起初她心不在焉地听一听,不时还漫不经心地打量周围似乎入了迷的、变得静止不动的她的同学,她甚至发现,她们宿舍那个经常在课堂上偷偷背英语单词的四川女生王颖,也抬着头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只过了十几分钟,她就忘了困扰着她的那点心事,她的注意力越来越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他身上。
他站在讲台上,并不像T大其他教师那样腰板儿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