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点儿有意思的吧。前一阵我儿子养了两只乌龟,放在一个小水盆里,本来我以为那点儿地儿足够它们俩住的了,但是有一天早晨我给乌龟喂食,发现一只特老实,另一只特不安分,老要爬出水盆。一开始我看着觉得好玩儿,我等到那乌龟好不容易爬到水盆边上,用手轻轻一拨,它就人仰马翻地掉回盆儿里了。
可是这乌龟特倔,我拨一次它爬一次,再拨一次它再爬一次,我突然觉得不好玩儿了,那乌龟就像我小时候,那只手就是当年的老师,对付一只小乌龟就像对付一个没任何反抗能力的孩子。
“在学校,永远都是这样,学生就是小乌龟,再怎么爬也爬不出那水盆。”
“我将来把我儿子送国外去上学,绝不在国内读。”
“米粒儿,实话说我觉得你不太适合当老师,你跟我一样,其实骨子里头也挺不安分的。”
苏茜忽然面无表情地盯着米粒儿,带着那种一眼就能把你看穿的深邃的眼神,米粒儿没完全听明白她说的,但又一次想起了华其军,还有她那副越来越狰狞的面孔,她的眼前出现了那只努力向外爬的小乌龟,它的动作显得笨重吃力,那只大手轻而易举地抓住它,这画面让米粒儿感到一阵心酸。
周末米粒儿在粉红色演出结束后,丁波给米粒儿介绍了一个人。“这是小雪,唐艺广告公司的总助。”
小雪人如其名,长了一张宛如日本艺妓的白白的面孔,眉眼儿很淡,站在浓妆艳抹的一堆模特中,显得娇小玲珑。
“我看了你几次演出了,这次最好,最自然。”
小雪说话声音也很轻,很文静的样子,在那些叽叽喳喳的模特儿中间坐着,像个中学生。
“我们想签你,我们公司签你。”
一切就像是在梦里。第二天,丁波带着米粒儿到唐艺在亚运村的办公楼见了小雪和她的老板,看了一叠厚厚的打印的文件,丁波显出非常有经验和见识的样子说,我们先拿走吧,这东西不着急签吧。那个年轻的老板挺随和,没问题,不过下午要帮我们拍一组照片,让我们的客户看看。
下午四点多,米粒儿和丁波一起去了明嘉花园。唐艺的摄影师戴戴在那儿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既做摄影工作室也做宿舍。
她们进了门,客厅沙发上还坐着一胖一瘦两个男人。丁波全认识,给米粒儿介绍,胖的叫赵戈,也是个模特经纪人,米粒儿一进门他就贼眉鼠眼地盯着看,显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瘦的那个叫许悦,是搞地下音乐的,看起来还很小,却萎靡不振的样儿,对人爱搭不理的,据说在圈儿里还有点儿名气,专做一些香港乐队在北京深圳广州的演出代理。
屋子里乌烟瘴气的。角落里放着一张还没收拾起来的麻将桌。
戴戴的客厅很大,除了一个三人沙发,到处都堆着专业用具。一张硕大的工作台,堆满了照片,尺子,笔,裁纸刀,没完成的设计方案,……工作台两边儿立着俩工作灯,旁边一书架,全都是广告,策划,摄影,时尚类的书。靠墙立着挂各种活动布景的二米来宽带滑轮的线架,两个摄影用的伞灯,一个三角架,墙上贴满了黑白彩色摄影照片,还有时髦的电影海报。
赵戈从进门开始就不停地跟丁波臭贫:“波儿,最近缺钱吗,我澳门有个朋友拍裸照,五万一张。”
丁波回了他一句,“说清楚了,你要还是你朋友要。你要就一口价儿,十万。不过,据说市场现在流行男人下半身。”
许悦慢条斯理地说:“想当年麦当娜麦姐,出名之前为了混口饭吃,给几个小摄影师当裸体模特,拍的照片后来被卖给涩情刊物《花花公子》和《小阁楼》,那帮摄影师当年从眉开眼笑的麦姐手里只花了二十多美子就搞到照片,如今一转手就是近百万,让麦姐在全世界范围内春光大泄。所以啊,还是留条后路吧,有的东西是不能示众的。”
正在米粒儿听得有点儿发窘的时候,戴戴出来了。你进来吧。他挺严肃地招呼米粒儿。
米粒儿见过他,上次去Z大看丁波她们在毕业典礼上的时装秀彩排,那天正碰上戴戴做他们话剧社的导演排契诃夫的《三姐妹》,他导戏的时候特投入,一边在舞台上比划一边还说出成套的戏剧理论。米粒儿当时就对他印象很深,丁波告诉她,他十六岁从小县城考到中央美院附中,后来又上了电影学院摄影系,最大的心愿一个是当老师,还有一个是自己筹钱拍电影。这让米粒儿感到更加好奇。
尤其是,想象中和实际接触过的艺术院校的男生,大部分都是长头发,穿得邋里邋塌,故意显得特不修边幅似的,教人反感。戴戴却是一头剃得发青的板寸,穿着雪白雪白的T恤衫和牛仔裤,简单随意,很自然。
开始的时候照片拍的不顺利,米粒儿不会搔首弄姿,让她做个简单的造型她都显得特僵硬,戴戴又始终绷着个脸儿,弄得米粒儿更加紧张。折腾了半天,一张好的都没拍出来,戴戴走到米粒儿身边,调了调灯,你能不能放松点儿啊。他说。米粒儿说我一看你就紧张,戴戴说不用看我看镜头就行了。米粒儿看了半天镜头,还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戴戴叹了口气,有点儿不耐烦似地,“说真的我觉得你不适合干这个。”
米粒儿本来就是那种争强好胜的人,让他这么一激反而不紧张了,照着旁边墙壁上挂着的几张照片扭动身体,渐渐进入状态。
回家的路上米粒儿问丁波,为什么戴戴好像对她不好。丁波说那只是表面印象。他肯定看出你是个良家妇女,戴戴是谁啊,他眼儿多毒啊。
第二天米粒儿跟丁波去粉红色的时候,又碰见戴戴了。这天米粒儿不用表演,她是陪丁波来找苏茜玩儿的。苏茜没来,丁波跑到一边又赌了一会儿。小舞台上,一个男孩转动巨大的纸牌,买大,还是买小。又是一阵疯狂的叫声。米粒儿这才发现,那个男孩儿竟然是戴戴。
大家开始跳舞的时候,丁波把戴戴叫过来聊天儿,“我们这小妹妹,昨天被你吓着了。”
米粒儿脸儿又红了,想要走开,只听见戴戴一本正经地说,“你本来就不该带她上这儿来,还上学呢吧。”丁波说,“我也还上着学呢。”戴戴说,“她跟你可不一样。”这句话满含深意,丁波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丁波突然抬眼跟戴戴说,“你知道吗,她是T大中文系的。”
戴戴不知道为什么,眼睛亮了一下,好像突然间对米粒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转过脸来笑着看米粒儿:“我认识你们一老师。”
“谁啊?”
“不知道你认不认识,穆宇森。”
米粒儿惊讶:“你怎么认识他啊。”
“他原来是戏剧学院的老师,我在电影学院读书时听过他的课,本来还想考他研究生呢,后来知道他还没带研究生呢。不过,现在还有联系。”
说完又问:“你,真想当老师吗?”
米粒儿最烦别人跟她提中学教师,她从没打算去当孩子头儿,见他那么兴致勃勃地,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到北京来吗?”戴戴没注意米粒儿的表情,自顾自地说。
“得了得了,你那故事我听了得有八百六十回了,整个儿一祥林嫂。”丁波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但戴戴只是笑笑,“米粒儿还没听过呢!”又不屈不挠地讲。
米粒儿听得非常着迷,对她来说,这更像是一段传奇。
原来戴戴生长在西北一个偏远的小县城,从小就喜欢画画,可惜他们那所学校没有教人画画的老师。在他上初一的时候,隔壁的学校里来了一对北京的教师夫妻做志愿者,都是T大的毕业生,讲一口孩子们从来没听过的清脆悦耳的普通话。男的教美术,女的教音乐,一个会画,一个会唱,说话都斯斯文文的,模样长得也和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们。
因为爱画画的缘故,戴戴一天到晚地跑到老师家去,跟着老师学画画。老师看了他的画,称赞他很有天赋,并且鼓励他坚持不懈地努力画下去,“将来画得好了,到北京去上大学,学美术。”他给他看了很多他从家里带来的图片和画册,是关于北京的,男孩第一次看见了北京,看见了历史博物馆,看见了长城,故宫,还有青砖灰瓦落着鸽子的四合院。
于是戴戴坚定了那个别的县城孩子想都不敢想的梦,他把这个梦深深地埋在心里,发愤图强,一直到他终于考上了北京的美院附中,当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兴高采烈地到老师家去报喜时,却发现人去楼空。
原来,女老师积劳成疾一年以前病死了,男老师悲痛欲绝,不久就回北京了。于是他收拾了行囊,辞别了满脸都是皱纹和泪水的父母,义无反顾地踏上了火车。在肮脏的车厢里整整站了两个昼夜之后,他到达了北京,他的梦想之都。
下车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去天安门广场。当他满身尘土地拎着破旧的行李袋,站在看升旗的人群当中的时候,他终于哭了,之后人群散去,他一个人坐在纪念碑的下面,看着北京湛蓝湛蓝的天,天上偶尔飘过的风筝,一个人流着泪唱《我爱北京天安门》。
这首歌让他觉得他的美丽的家乡,他的两个北京来的老师都和他在一起,这感觉让他产生了无穷的动力,也让他对于这个陌生的、没有一个亲人的城市感到一丝真切的温暖。从那时候开始,他下决心要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还要找到他的老师,那个教他找到梦想的人。
就是这简单的想法,在男孩的心中成了一个坚定的信念,这信念支撑着他从附中毕业考上电影学院摄影系,从毕业到留在这座城市。
“我找过好些工作,干过家教,教那些有钱的附庸风雅的人,和被有钱的人包养起来的贪慕虚荣的女人画油画。很快我就厌倦了,转而去给那些所谓的艺术画廊做赝品,这活来钱快,再后来拍艺术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