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钟小池委婉地问道,似乎含着一丝歉意。
“还行,我现在在宜林教书。小渔儿好吗?”米粒儿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
“他还行,大学毕业,回北京了。”钟小池说这话的时候始终盯着米粒儿看,米粒儿哦了一声,想起在“春天狂欢”碰见的那个男孩,当他说如果想找小渔儿的话就来找我,她就感觉到小渔儿已经回北京了。
“他在N大科技,做研发。”钟小池看着米粒儿若有所思。“我爸妈也回来了,今天帮他们到系里领工资,我们一起去大食堂吃个饭吧。”她依然那么温文尔雅,但显得比过去热情了许多。
米粒儿跟在钟小池的身后走进大食堂,一股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让她差点以为钻进了时空隧道回到了小时候。这种味道在米粒儿的记忆里永远是独一无二的,有黄昏中太阳光还未散尽的味道,有隔壁洗澡堂里洗头水的味道,有食堂大师傅用大锅炖大腔骨的味道,统统痒痒地钻进你的心里面,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味道更让人留恋更让人浮想联翩的了,米粒儿闻到这熟悉的味道幸福得几乎想要流眼泪。
米粒儿心不在焉地听钟小池说话,没多少工夫她们就排到了队首。米粒儿站在钟小池的身后,向窗口看去,当她的目光从墙上的菜单滑落到窗口时,她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她高中的同桌陈亚军。此刻,他正在窗口专心致志地挥着大勺子给大学生们盛饭。虽然他们从小就懂“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道理,但当她看见前面的学生笑吟吟地接过陈亚军饭盒的一瞬间,仍然感觉到无法抑制的疼痛和心酸。
她早听说陈亚军的爸爸在他高考后不久就去世了,她还听说他高考落榜了,但是他一直很骄傲,逢人就夸他妹妹,她比他们低两届,是N大附中有口皆碑的理科尖子生。
她还记得那年他们高考之前,陈亚军给她讲过的那个梦,在梦里他听着阿Q唱“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那时候他们一起坐在N大附中的教学楼里,外面是蓝天和浮云,他们以为永远都会睡在梦里,永远都不会醒来。
但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事情总是这样。要不然不发生,纹丝不动,像没有风的季节里翠湖的湖面,要不然就接二连三地发生,成串儿地,像米粒儿和杜兜儿她们小时候用马赛克码的多米诺骨牌。
自从那次和N大附比赛赢了之后,米粒儿一直都高兴不起来,说不清楚为什么。本来一次比赛的输赢无关紧要,连涂玲走的时候都兴高采烈的,但她就是心里发空。
下第一场雪那天,米粒儿意外地接到了杜兜儿的电话,告诉她,她要回北京了。
米粒儿欢天喜地地去找吴非,想和她一起去接杜兜儿,但是吴非说她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让米粒儿自己去。吴非进了医学院以后,整个儿人都成了修女,一天到晚守着学校不肯出来,除了实习的时候在北京医院的地下室住过几天,米粒儿去看她,两人一起匆匆忙忙吃了一顿麦当劳之外,几乎就没怎么见过她。毕业以后见面就更少了,她没服从分配去医院,把自己档案搁在一民营企业,一门心思准备出国,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杜兜儿回来那天,米粒儿一个人到火车站,在站台上看着那一排又一排的墨绿色车厢,听着汽笛声一次又一次地响起,不由得又想起高三那年她和吴非一起在这儿找她的情景。
正想着,忽然看见丁波从不远处的楼梯口走出来。她跑过去,你怎么在这儿呢?丁波喜出望外,这么巧啊。米粒儿觉得最近发生的事情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了。
从毕业以后,米粒儿很少见着丁波,她跟朱江分了手,那朱江到底还是找了他们系一巨丑无比的所谓才女,从云南乡下来的一所谓诗人,俩人公然在丁波付钱租的小屋里鬼混,被丁波撞个正着,那诗人一边穿衣服一边还从容不迫地犯酸呢:“你来了,我走了,你问我落下什么,我说没有,只有一颗心。这是泰戈尔的诗。”她说。
“你丫少跟我这儿散德性。”丁波打断她,极不耐烦地把她的廉价外套扔到门口。这是丁波第一次在朱江面前说脏话,当然也一定是最后一次。用她的话说,她对朱江彻底死了心。
死心之后的丁波也晃过一段儿,米粒儿找工作的时候,丁波就一个人到处瞎混。找她演出的地儿已经越来越少了,找她喝酒吃饭的男人也是,不过还有几个。
丁波就跟这为数很少的几个男人吃吃饭,跳跳舞,唱唱卡拉OK,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挑一两个长得帅的上床。日子过得昏天黑地的。
昏天黑地过了一段时间,丁波也就烦了。有一天她给米粒儿打电话,告诉她打算重新考试,考服装学院的设计系。米粒儿知道她是那种想干什么就肯定能干成的人,更何况她在Z大已经念了设计系了。后来再见丁波果然就已经考进服装学院了,日子一下就焕然一新了,精神面貌特好,也不怎么穿名牌了。
米粒儿在火车站看见丁波时,她穿得也很朴素。一件灰色的休闲外套,一条水洗布裤子,有两个兜,算是装饰了。米粒儿看她没拿包,就问她,你也是来接人吧。丁波说,接我哥。
米粒儿以前听丁波说过她哥在深圳,告诉她,我是来接我好朋友杜兜儿的。丁波说,那肯定是同一列车。俩人又逗了一会儿嘴,火车就进站了。
哗啦哗啦地一通下人,米粒儿和丁波都没看见自己要接的人。等到差不多都走光了,从里面晃晃悠悠走出两个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轻男女。米粒儿一见,杜兜儿,兴奋地差点儿没哭出来。与此同时她听见丁波在她旁边喊,哥。
就是这么巧。杜兜儿给米粒儿介绍,“米粒儿,我男朋友丁海。”丁海给丁波介绍,“杜兜儿,我女朋友。”米粒儿和丁波面面相觑,这世界太小了。
杜兜儿站到米粒儿跟前,米粒儿又是恍惚,本来她们这么长时间没见了,觉得见面应该多少有点儿陌生感。可是见到杜兜儿,米粒儿却觉得像是昨天才分开,而且在她看来,杜兜儿还是那样儿,那么漂亮,跟洋娃娃似的,只是皮肤看上去更有光泽了。
当天晚上米粒儿送杜兜儿回家之后就住在了杜兜儿家,她有太多话想问她,但是最想问的就是——林童呢?在这几年当中,她们一直通信也通电话,杜兜儿却始终都对她和林童的事儿只字不提,米粒儿虽然预感到形势不好,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到了分手的地步。
杜兜儿叹了口气:“别提了,一言难尽。改天再说吧。”可是米粒儿却不依不饶地,跟她耍赖,“你非给我说清楚,你跟林童到底怎么回事儿?”杜兜儿没辙,“你怎么一点儿没变啊,都当老师了,还是没正形儿。”穿着衣服重又坐起来,靠着枕头,喝了口水。
“那年我刚到深圳,林童混得特惨,简直就是——‘挣扎’。可那时候我太小了,根本不懂,还缠着他带我玩儿。他对我倒挺好,白天陪着我逛,慢慢地我感觉他有事儿,一到晚上他就会溜出去,一直到天快亮才回来。
他跟我说他找了份夜间替人看大排档的活儿,起初我也没太在意,但是后来不知怎么觉着不对劲,就偷偷地跟踪了一次。那天他到市区一条满是夜总会和歌厅、酒吧的街上,我跟着他,看见他背着吉他一家一家地进,然后又一家一家地被人赶出来。
有一回我趁他不注意跟他进了一家PUB,我听见他跟那老板说,谢谢你给我一杯酒,我给你唱一首歌。你猜那老板怎么说?我给你一杯酒,不过谢谢你不要唱你的歌。
当时我听了那话特受刺激,我这才知道,他已经没其他出路了,除了去歌厅唱歌,说得再难听点,那就是卖唱。我刚到深圳那种兴奋,一下就没了,我当时看着他那样儿心里就想,我离乡背井大老远地跑这儿来为什么呀?
后来林童遇见他从前在发廊认识的一老板,让他去唱歌,我们的生活才开始有点保障。但是没过多长时间,他又开始夜不归宿,跟那老板一家人打麻将,一打就打通宵。
就算这样我也忍了,我做了那么大牺牲来找他,自己没法承认自己错了,而且我在深圳又举目无亲呀,什么都没有,连退路都没有。可我万万没想到,他在深圳没学会做生意,倒学会了生意人的所有恶习,最后他竟然跟着收留他的那个老板学会了吸毒。”
米粒儿听见杜兜儿说的最后一个词,脑袋里轰地一声巨响,觉得头晕目眩的好像整个房间都颠倒了过来。她诧异地看着杜兜儿平静的表情,想象不出,那样的日子她是怎么捱过来的。在她们的童年时代,她是个骄傲的公主啊!
“我和他一朋友整天看着他,夜里他会像着了魔似地鬼哭狼嚎,白天给他打了针他就会昏睡不止。可那时候我还得去上班,他的医药费和我们两个人的生活费,都要由我一个人负担。有好几次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看着他那副脱了人形皮包骨头的样儿我就一个劲儿地问我自己,我把我妈一人儿扔家,放弃了高考,离开你和吴非,就为了到这儿来过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
杜兜儿的眼睛里开始有亮晶晶的东西闪烁,米粒儿听着她在那样的情形下回忆的往事,心里也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
“熬过了那段日子,林童总算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也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自欺欺人,否则会发疯。那时候虽然单调,但两个人都刻意维持着,互相之间特客气,‘早上好’‘谢谢’什么的就像公司同事一样。
当时我已经去广告公司上班了,做文员,就认识了丁海,他是我们公司老板的一个朋友,也算是合伙人吧,觉得很谈得来。但我是个念旧的人,从没想过改变什么。可是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他又不在了,我做了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