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歌声给了她力量,让她感到,她不是一个人坐在这办公室里,她也不是一个人参加这场竞赛,她感觉到她的学生们就站在她的身边,像每次一样,他们是她的战士,他们在为她,为他们的五班,呐喊助威。
这下她不再害怕了,同时她也有了信心,她想起学生们说的“五班必胜”,她在心里喊着那个口号,她知道那个优秀班集体毫无疑问是属于她的了。
那个结果终于产生了,是众望所归的结果,一班,五班和七班。
我们赢了!米粒儿在心里叫着。
真想站起来狂呼,米粒儿的眼睛望向窗外,真希望还有五班的学生留在校园里没走,哪怕只有一个也好,她要和他分享这份胜利的喜悦,这胜利是属于他们的。
回到家,兴奋的心情过了很长时间都平静不下来,电话铃响起来,是她的小班长常哲,“老师,好多同学都在我家,大家都在等结果!”
米粒儿还没来得及回答,常哲便迫不及待地抢先说道,“我猜,我猜,肯定是评上了!”
“对,不仅评上了,而且还是得票的第二名。”
电话那边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笑声、掌声、还有尖叫声。
心和心是在一起的。
心和心相互紧紧地依偎。
因为有相亲相爱的集体,所以有勇往直前的力量。
暑假到来之前,在宜林中学,在米粒儿的身边,都发生了很多变化。很多突如其来的变化,很多意想不到的变化。
其中最突然的,是一学年最后一次全校教职工大会上,大猫宣布退休。
米粒儿坐在阶梯教师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间,开头还心不在焉地跟教历史的章雅琴在教案本上连五子儿棋,眼看已经赢到第三盘,就要捍卫她在初二年级组五子儿不败的称号了,这时候她突然听见大猫声音有点儿沙哑地发言,她感到奇怪,过年聚餐的时候他每次都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的声音始终都是那种沉稳悦耳略带鼻音儿的男中音。更让她感到惊讶的是,他情绪低落地告诉大家,下个学期,他要退休了。
他分明还没到退休的年龄,其他学校好多比他岁数大的领导还都在位。米粒儿忽然想起一段时间以来的传闻,说他得罪了区教委新来的一个姓郭的副主任,说他不肯拿学校的利益换官运亨通,说他当面顶撞那些想从宜林捞好处的人,总之,他们说他一心一意考虑的,都是宜林的建设,宜林的将来,惟独没有想到他自己的将来。
被人代替,其实是迟早的事儿。
米粒儿抬起头,看着大猫日渐衰老的面容,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掠过令人不易察觉的凄凉和忧伤。她想起从前他在校园里充满了威严地四处巡视,那个时候他的背影是那么高大,他的目光又是那么锐利,她还想起在很多次年轻教师座谈会上,他语重心长地告诫年轻教师的那些话。那时候在年轻的米粒儿看来,他就是这个学校的代表,是这个家庭的大家长。
她想起自己刚到学校时的情景,想起这几年来学校发生的变化,想起校庆时热闹欢腾的场面,想起在他的带领下,学校盖起来的那几栋崭新的教学楼,还想起他的那些深入人心的改革措施。所有人都知道,大猫对于宜林的成长意味着什么,她自己也曾经无数次地庆幸,她有这样一个好校长。
正因为如此,当大猫旁边那个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新来的女校长史国涵接过麦克风开始发言时,她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反感。她看上去就像个泥塑的假人,模样是假的,表情是假的,语言是假的,思想也是假的;她的脸色很暗,暗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是那种让人害怕的不健康的灰暗;她的眼睛向下耷拉着,当她向主席台下张望,总是微微仰起脖子服饰众人,像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俯视愚昧而顺从的芸芸众生。
事实上,作为女人她是无法归类的,她自己似乎也并不乐意归在女人的类别里。她穿着一件灰不拉叽看不出质地的西装,里面是一件黑色的衬衫,她的脸也是同样的灰色,黑色,还有一点点黄色。棱角分明,没有表情,看不见哪怕一点柔和的线条。这是一张会令寻找女人的男人看了感到厌烦的面孔。“这哪儿是女人啊,”他们会说,“这简直就是一只好斗的公鸡。”
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拿着小学生朗读课文时的抑扬顿挫的腔调,显得虚假做作,而且得意洋洋:“我也是宜林毕业的,在座有些老师可能还教过我,所以重新回到宜林,又是处在这样一个位置,哈哈,内心里的感觉真的是非常诚惶诚恐……”她一边说一边笑一边干咳了两声,喝了一口水,继续讲。米粒儿听得出来,她其实一点儿都不诚惶诚恐,而且在她心里其实还认为,真正应该诚惶诚恐的,恰恰是坐在台下的他们。
“真的,她不说我倒想不起来了!”一个老教师在米粒儿身后轻轻地叫道,“怪不得看着她眼熟呢,我教他们班化学,她当年老是梳着两根粗粗的辫子,胖胖的,人挺封闭的,没什么朋友,老是一个人躲在一个角落,真没想到就是她啊……”
台上的史国涵依然在兴致勃勃地高谈阔论:“……《圣经》上说,阳光底下无新事。我的意思是说,在我上任以后,不会大刀阔斧地做什么所谓的改革……其实我们只要把我们从前的各项政策措施,都能够切切实实地落实,那就是一个非常难得的进步了……”
稀稀拉拉的礼貌性的掌声。米粒儿没鼓掌,她觉得她的发言里有种对前任大猫的有意无意的贬损,似乎在说,从前制定过的种种措施都没有得到过具体有效的落实。米粒儿很反感像这样踩在别人的肩头向远处眺望的风格。
而且她觉得,以她做政治课教员出身的人,谈论《圣经》像是谈论自己成长和每日必修的功课,给人的感觉是不伦不类不尴不尬的,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也是不伦不类不尴不尬的。
听着她的矫揉造作故作姿态的讲话,她忽然想起了《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坏神甫,那个穿着道袍总摆出道貌岸然的模样,内心里却因为贪恋艾丝美拉达的美色而倍受煎熬,时常会从心底里爆发出一阵“撒旦的狞笑”的副主教克洛德孚罗洛。
一通胡思乱想之后,“主教大人”开始宣布学校新的领导班子的成员。正如过去所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大部分的副校长,包括毛德旺,付天贵都下去了,中层干部也换了不少,居美铮终于当上团委书记了;让米粒儿吃惊的是,在史国涵的名单中,居然有梁闻鹰和严琳琳。梁闻鹰不再担任语文组组长,而升任教务处处长,严琳琳则从初二年级组组长离开,代替江韵明升任教科研主任。
米粒儿对梁闻鹰的提升感到吃惊,是因为她知道他的业务能力相当之低,很多上过他课的团委学生都跟她讲过,作为高中语文教师,他居然上课经常读错字,让这样一个人担任学校教学的主管领导,是她难以想象的;对于严琳琳的新职务,米粒儿就更加意外了,一直以为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居然之前没有向她透露一点儿消息,她要离开初二组,事先总该跟她打个招呼,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等到史国涵宣读各年级组组长时,米粒儿就更受打击了。新初三年级组的组长,竟然是胡雅玫。
米粒儿一下子就蒙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看着不远处胡雅玫如愿以偿的表情,心里很不是滋味。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有短信。她打开一看,是严琳琳发的,开完会后到青年小院盛力宿舍来,有事儿谈。
米粒儿一撇嘴,心想,肯定是谈她离开年级组的事儿,这不是马后炮吗?
尽管不情愿,但她还是去了。一进盛力的宿舍,她又吃了一惊,屋子里满是烟味儿,角落里的音响传出欧阳菲菲唱的《热情的沙漠》。米粒儿记得,李西航最爱听这首歌。坐定了一看,李西航可不就在屋里坐着呢吗。
盛力,严琳琳,李西航都会抽烟,米粒儿是知道的,但她感到奇怪的是,她们仨都显出忧心忡忡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发生了什么天塌地陷的事儿。再怎么说,虽然胡雅玫最终获胜,但严琳琳也进入学校管理层,应该算是好事儿啊?为什么气氛会这么压抑和沉闷?还有,为什么李西航始终都皱着眉头很烦躁的样子,平常她可一向都是有说有笑活泼开朗的活宝。
还没等米粒儿开口,李西航就把手里的烟掐灭,苦着脸说,“米粒儿我下学期走了。”
米粒儿没回过味儿,“上哪儿啊?”
“去321中。”
米粒儿更莫名其妙了,那是一所育新区知名的薄弱校啊!
“怎么回事儿?”
“其他的你就甭管了,我就是跟你告个别,别问那么多,你不懂。”
米粒儿不喜欢李西航说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哄小孩儿。但她看了看她,没出声。
“还有件事儿,我,我离婚了。”
米粒儿瞪着眼睛看她,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
“我这叫房地产开发商。”
米粒儿越听越糊涂。
“以后有好的,给姐们儿踅摸着点儿。”
这句倒是李西航固有的风格。故作轻松的自我调侃。
四个人在屋里呆坐了一会儿,严琳琳提议出去吃饭,“N大有一家韩国料理相当不错。”米粒儿跟李西航不约而同地看了彼此一眼,想起程东宇临去粤之林分校前,他们就是在那儿吃的最后的晚餐。
吃饭的时候,谁都没再提李西航走的事儿,反而是严琳琳给米粒儿解释了一下她离开初二组又没跟她打招呼的原因:“史校长找我谈话时,再三叮嘱我不要透露消息,因为宜林情况比较复杂,如果提前说出去了,很可能会横生枝节。”
其实她现在已经不太在意严琳琳的事儿了,她的心思全都在李西航身上。她知道她是个多喜欢孩子的老师,她也知道她在她那帮孩子身上投入了多少感情和精力,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