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当他终于追上青壶时,山顶上已有无数的人朝山下
冲来。
青壶坚决不肯跟着根鸟走。他只记得峡谷与那片红珍
珠。他咬了一口根鸟的手,就在根鸟一松手时,又朝山顶上拼
命跑去。
长脚他们已经发现了根鸟,铺天盖地地扑过来。
根鸟望着青壶已经回到了那些人中间,长叹了一声,转身
往山下跑去。
长脚他们紧追不放,并且越追越猛。
根鸟觉得脚步声似乎就在离他丈把远的地方响着。他心
中不免懊悔:难道这一回又不能逃脱了吗?他觉得他的信心
正在衰竭,双腿也感到绵软。就在他两眼昏花之际,他来到了
一片空阔地带。这时,一阵马的嘶鸣声响起。随着一阵风样
的声音,他看到了一片朦胧的白光。这白光迅捷向他飞移而
来——他看见了与他已经分别多日的白马。
“抓住他!”长脚在后面大声咆哮,命令在前面追赶的人。
白马在根鸟面前站着,一如往昔。
根鸟抓住白马脖上的长鬃,猛地一跃,骑上了马背。
白马又一声长啸,随即掉转头,往山下跑去,不一会儿工
夫,就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中……
第四章 米溪
1
根鸟逃出鬼谷,向西走了三天,情绪渐渐变得低沉,逃出
地狱的激动与狂喜一点一点地丢在了荒野小道上。对前方,
他没有牵挂,自然也就更无热情与冲动。他想振作一下精神,
催马快行,但无奈,他总不能让自己振作起来。他能一整天软
绵绵地坐在马上,任由马将他载着西去。天上的太阳和云彩、
路两旁的树林、村庄、庄稼地以及牛羊与狂吠的狗,所有这一
切,他都不在意。他自己说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落得如此状态。
是对自己心中的那个信念开始怀疑了?是因为被鬼谷的生活
以及逃脱耗尽了精力?……他想不明白,只能发呆。
这天傍晚,他终于在荒野上的大槐树下找到了原因:他想
家了!当时,正是晚风初起时,天上的薄云,一朵朵,向东飘
去。他望着那些薄云,拼命想起家来。他想念父亲,想念菊坡
的一切。这种想念,一下子变得刻骨铭心。自从离开菊坡之
后,他还从未如此强烈地想念过家——那个仅仅由他与父亲
两人组成的家。他居然倚着大槐树,泪水滚滚地哭泣起来。
深夜,他终于情不自禁,骑上白马,掉转马头,披星戴月,
直向东去。
他将一直盘桓在心的大峡谷暂时忘得一干二净。
他恨不能立即站在菊坡的土地上,看到父亲的面容,听到
父亲的声音。他什么也不想要了,他只想要菊坡、父亲与家。
他骑在马背上,走在异乡的路上,眼前的情景却都是菊坡的。
根鸟回到菊坡时,是秋天。
菊坡的秋天是明净而富饶的,又稍微带了一些伤感。
叶叶秋声。根鸟骑在马上,再一次沉浸在菊坡所特有的
秋天的絮语声中。满山的树,除了松柏,都已开始变色,或红
色,或橙色,或黄色,或褐色,一片片,一团团,一点点,说不清
的好看。从山道往下瞧,已凉意深重。被树枝覆盖的山涧,时
时传来凉凉的水声。枝叶偶漏一点空隙,便可借着秋光,看见
涧中的清水如银蛇一般滑过。被秋露和山中雾气所浸润的枝
叶与果实,都在散发好闻的气息,它们融合在一起,飘散着,直
把秋的气息弥漫在你所需要的空气中。鸟的呜叫声,比春天
的安静,比夏天的清晰、明亮,让人觉得耐听,又让人觉得这叫
声怕是它们在这一年里的尾声了。
村子在山下。
根鸟骑着马,一直在走下坡路,身子不由自主地挺得笔
直。
快到村子时,便远远地见到了菊坡所特有的柿子树。一
棵一棵,散落在坡上、水边,叶子都已被秋风吹落,而柿子却依
然挂满枝头。它使人想到,不久前,它们还一颗颗藏在厚厚的
叶子里,而忽然地在一天早上,叶子飘尽,它们都袒露了出来,
像走出深院的闺女,来到了大庭广众之下,都害羞得很,不由
得脸都红了,一颗颗地互相看着,越看脸越红。无奈,它们已
无处躲藏,也就只好安安静静地让太阳看,让月亮看,让人
看了。
根鸟终于看见村子里了。
这是中午时分。炊烟东一缕、西一缕地升起来,又被风吹
散,混进半空中的雾气里。
根鸟从未注意过菊坡人家的炊烟。而此时,他却勒住马
看着:菊坡的炊烟竟然也是好看的。它使根鸟感到了一种说
不出的温暖与亲切。他忽然感到饿了,用腿一敲马肚,白马便
朝小溪跑去。到了溪边,他翻身下马,跪在溪边,用一双黑黑
的手,掬了一捧,又掬了一捧清水喝进肚里。他看到了几尾也
只有菊坡的溪水里才有的那种身体纤弱的小鱼,正和从树上
垂挂下来的几根枝条无忧无虑地嬉戏。他用手撩水朝它们浇
去,它们一忽闪就不见了。
剩下的一段路,根鸟是将马牵在手中走的。越是临近家
门,他倒越是显得没有急切与慌乱。
走到村口时,根鸟遇到的第一个人是黑头。黑头正坐在
村口的磨盘上吃柿子。根鸟一眼就认出了黑头,但黑头却没
有认出他来。
黑头看着风尘仆仆的根鸟,愣了半天。当他终于从根鸟
那张黑乎乎的脸上认出了根鸟的那双眼睛时,柿子竟从手中
落下,跌成一摊橙色的泥糊。他张着沾满柿汁的嘴,慢慢站了
起来,并慢慢往后退去。
“我是根鸟。”根鸟朝他微笑着。
不知是因为黑头觉得根鸟是个跟疯子差不多的人而让他
惧怕,还是因为根鸟失踪多日、现在却又如幽灵般出现而使他
感到恐慌,他竟久久地不敢上前,并两腿不由自主地颤抖
起来。
根鸟出走后,父亲在别人问起时,还从未向一个人说过他
究竟去哪儿了,去干什么了。一是因为在父亲看来,根鸟是听
从天意而去的,既然是天意,也就不必让人知道;二是因为父
亲心中认定,当菊坡的人知道他的儿子竟是为一根莫名其妙
的布条和一两场梦而去时,肯定会加以嘲笑的。他不想与这
些很好的乡亲为儿子争辩,为自己与儿子共抱同一个念头而
争辩。他不肯作答,使菊坡的人又一次想起根鸟的母亲的奇
异的失踪,便抱了一种神秘感不再去追问。时间一长,菊坡的
人差不多都将根鸟忘了。
而根鸟竟突然出现在菊坡的村口。
黑头抬起手,指着根鸟,神情恍惚地说:“你……你是根鸟
吗?”
根鸟说:“黑头,我是根鸟,我就是根鸟!”
黑头冲上来,几乎鼻子碰鼻子地在根鸟的脸上审视了一
番,在嘴中喃喃:“是根鸟,是根鸟……”他掉转身去直向村里
跑,一边跑,一边狂叫:“根鸟回来了!根鸟回来了……”
村里人闻讯,纷纷赶来了。
根鸟牵着马,走在熟悉的路上,朝村中走着。
村里的人看到根鸟,反应与刚才的黑头差不多。他们都
在与根鸟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住,朝他看着。
根鸟牵着马,朝他们微笑着。他觉得这一张张被山风吹
成黑红色的面孔,都非常亲切。回家的感觉,已经如走入温泉
一般,随着身体的一步步进入,温暖与湿润也在一寸寸地漫上
心来。
一位年长者第一个走过来,说:“孩子,快回家吧。”
根鸟点点头,牵着马,和那位年长者一起,穿过人群往家
走。多日不见他们了,他还有点害羞。
年长者说:“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根鸟不太明白年长者话中的意思:“我爸他还好吗?”
年长者说:“你回到家就知道了。”
根鸟是在人们的簇拥之下走到自家的院门口的。他把马
拴在院门前的树上,推开了院门。在院门发出一阵沙哑的声
音的那一刻,根鸟心中飘过一丝凄凉。从前的院门声不是这
样的。它怎么变得如此艰涩?院子里的景象,也缺乏生气。
他在院中站了片刻之后,才朝虚掩着的屋门走去。
人群在院门外都停住了,只有那位年长者跟随根鸟走进
了院子。
年长者在根鸟准备推门时,说:“孩子,你父亲,怕是活不
长久了,你快点进屋吧,他心中不知多么想你呢。”
根鸟回头看了一眼人群,推开了屋门。
根鸟一时还不能适应屋里的昏暗,只觉得眼前糊糊涂涂
的。他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没有父亲的回答。
“爸爸。”根鸟已一脚踏进了父亲的房间。
黑暗里传来微弱的声音:“谁呀?”
“爸爸,是我。我是根鸟。我回来啦!”
“根鸟?你是根鸟?你回来啦?你真的回来啦?”
根鸟走到父亲的床边。借着小窗的亮光,他看到了父亲
的面容:这是一张极端消瘦而憔悴的脸。
“爸爸,你怎么啦?”根鸟跪在床边,将冰凉的手伸过去,摸
着父亲的同样冰凉的脸。
父亲看清了根鸟,两颗浑浊的泪珠从眼角渗出而滚落到
枕头上。他朝根鸟吃力地笑着,嘴中不住地小声说:“你回来
了,你回来了……”
“爸爸,你到底怎么啦?”根鸟的双眼已模糊成一片。
那位长者在根鸟的身后说:“你父亲半年前就病倒了。”
根鸟用衣袖擦去眼中的潮湿。父亲的面色是蜡黄的;眼
窝深陷,从而使眉骨更为凸现;嘴巴瘪进去了,从而使颧骨更
为凸现。父亲躺在被子下,但根鸟觉得那被子下好像就没有
父亲的身体——仿佛他的身体已经瘦得像纸一般薄了。
晚上,根鸟与父亲睡在一张床上。
父亲问道:“你找到那个大峡谷了吗?见到那个小姑娘了
吗?”
根鸟不做声。
“那你怎么回来了?”
“我想家。”
父亲叹息了一声:“你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根鸟不做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