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简直要冲下台来了:“你们还讲理不讲理?演《青黑枣》的小谷子把腿摔断了!”
“这我们不管,反正,我们要看《青黑枣》!”还是那个秃小子,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双眼一闭说。
主持人大声吼叫:“小谷子腿摔断了!”
一个爬在一棵树上看戏的孩子朝台上喊:“有个人会演《青黑枣》!”
打谷场刹那间就静下来。
主持人仰脸向那个他看不清楚的孩子问道:“是谁?”
“菊坡的根鸟!”那淹没在树叶里的孩子说。
这孩子提醒了众人:“对了,根鸟也会演《青黑枣》。”“这一带,演《青黑枣》演得最好的就是根鸟!”
主持人朝黑暗中大声问:“菊坡的根鸟来了吗?”
众人都回过头去寻找。
根鸟站在凳子上不吭声,但心里很激动。
“根鸟在这儿!”有人一边用手指着根鸟,一边朝台上的主持人说。
“根鸟在那儿!”“根鸟在那儿!”……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看清楚根鸟到底在哪儿。
主持人跳下了台子:“根鸟在哪儿?根鸟在哪儿?”
“根鸟在这儿!”
“根鸟在那儿!”
主持人找到了根鸟,大手用力拍了拍根鸟的腿:“孩子,帮我一把!”
父亲在根鸟的腰上轻轻拍了一下,根鸟就跳下了凳子。
根鸟朝台上走,人群就闪开一条道来。根鸟心里就注满了一番得意。上了台,他朝台下稍微害羞地看了一眼,就到台后化妆去了。
这出小戏说的是一个淘气可爱的不良少年,翻墙入院偷人家树上黑枣,被人追赶的故事。
根鸟焕然一新,从后台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一双眼睛,充满狡黯与机警,并带了几分让人喜欢的猴气。他颤颤悠悠地唱着一首十分滑稽的歌,一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一是为了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一个是为了刺探四周的动静。他的自问自答,让台下的人笑得有点坚持不住,有一个大人笑得
从凳子掉下来,至少有两个孩子从树上摔到地上。他做着附耳于门上听动静的动作,翻墙入院的动作,爬树摘枣往口袋里塞的动作。忽然蹿出一条狗来。他跌落在地。此时屋里走出主人。他翻墙时,被主人抓住了一条腿。他在墙头拼命挣脱,那主人拔了他一只鞋,跌倒在地上。他坐在墙头上,朝主人一通嘲笑。主人大怒,抓起一根木棍跑过来。他纵身一跃,跳下墙头。接下来是一场逗人捧腹的追逐,只见他和主人不停地出入于左右两个后台口。一路上,他有说有唱,尽一个少年的天真与坏劲去戏弄那个上了年纪的主人。追到最后,那主人只好作罢。这时,他坐到高坡上,擦着汗,沐浴着清风,用童音把一首动听的小调尽情地唱了出来。小戏的最后,是他吃那黑枣——那黑枣一粒粒都未成熟,还是青果,吃在嘴里,苦涩不堪。他龇牙咧嘴,但还在强撑着自己,口角流着酸水,朝众人说:“青黑枣好吃!”掌声中,他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鞋,哼唱着下台去了。
散场回到家中,把戏演疯了的根鸟还在兴奋里。
父亲也很高兴,对根鸟说:“这一回演得最像样。”
根鸟拿过一壶酒来,他愿意父亲现在喝点酒。
昏暗的油灯下,父亲的面容显得格外忠厚与慈祥,也显得格外苍老。他喝着酒,并发出一种舒适而快活的滋滋声。喝着喝着,父亲的脸就红了起来—跟灯光一样红。他朝根鸟看着,眼睛里尽是快慰。又喝了几盅,父亲的眼中便有了泪花。他朝根鸟笑着——一种苦涩得让人心酸的笑。
根鸟坐在那儿不动,静静地望着父亲喝酒。当父亲的眼睛汪了泪水,说话也开始不太利落时,他不但没有去阻止父亲喝酒,还往父亲的酒盅里加酒,直加得那酒溢了出来。
父亲朝根鸟点点头,摇晃着身子,又取来一只酒盅。他颤抖着倒满一酒盅酒,然后将它推到根鸟面前:“喝,你也喝。”
根鸟端起酒盅,用舌头舔了舔,顿觉舌头麻辣辣的,于是将酒盅又放下了。
父亲把自己的酒盅就一直举在根鸟的面前。
根鸟只好又拿起酒盅,然后猛然喝了一口。
父亲笑了,但随即从眼角落下泪珠来。灯光下,那泪珠流过后,在脸上留下两道粗重的发亮的水线。
根鸟喝了一口酒之后,先是辣得满眼是泪。但过了一阵心想:酒也就是这么回事。便又喝了一口。他觉得,这一口已不及第一口酒那么辣了。他甚至觉得喝酒就像他春天时在山坡野地里玩火,看着火苗像小怪物一样地跳跃,心里很害怕,可却又兴奋不已地看着它们疯狂地蔓延开去。
不一会儿,他居然将一盅酒喝完了。
父亲唱起来。父亲的歌声很难听,但却是从心的深处流出来的。那歌声在根鸟听来,是一种哭泣,一种男人的——苦男人的哭泣。
根鸟也渐渐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苦起来。他的眼睛里也汪满了泪水。但他没有唱,只是听着父亲在唱。父亲的歌声,在他的心野上像秋天的凉风一样飘动着。
这个家,只有他与父亲两个人。
这已经有十三个年头了。
母亲是突然消失的。那夭,她说她要进山里去采一些果子,没有任何异样,非常平常。但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母亲的失踪,在菊坡人的感觉里,是神秘的,无法解释的。起初有过各种猜测,但这些猜测无一不是漏洞百出。过去十三个年头了,每逢人们提起他的母亲,依然会被一种神秘感袭住心头。
母亲走时,根鸟才一岁。根鸟对母亲几乎没有印象。他只是模模糊糊记得母亲的声音非常好听。对于这一点,父亲摇头否定:“这是不可能的。一岁的孩子不可能有这样的记忆。”但根鸟的耳边却总是隐隐约约地响起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虽然遥远,但他还是能够听到。
父亲守了十三年的孤独,惟一能够使他感到有所依靠的就是根鸟。
父亲忽然停住了唱,用担忧的甚至让人怜悯的目光望着根鸟:“你不会离开我吧?”
根鸟这回觉得父亲真是喝多了,将酒盅从父亲的手中取下,说:“天不早了,该睡觉了。”他扶起父亲,将父亲扶到床上。
父亲躺下了。当根鸟要走出他的卧室时,他微微仰起头来说:“根鸟!”
根鸟回头望着父亲。
父亲说:“那件事情不是真的。”
根鸟走回来,将父亲的脑袋放在枕头上,并给他盖好被子,然后自己也睡觉去了。
4
就在这天夜里,一个大峡谷出现在根鸟的梦里。
当时是后半夜,月亮已经西坠,悄然无声地在树林里飘忽。柔弱的风,仿佛也要睡着了,越来越轻,轻到只有薄薄的竹叶才能感觉到它还在吹着。大河暗淡了,村子暗淡了,远处的群山也暗淡了,一切都暗淡了。
就在这一片暗淡之中,那个大峡谷却在根鸟的梦里变得越来越明亮。
这是一个长满了百合花的峡谷。百合花静静地开放着,水边、坡上、岩石旁、大树下,到处都有。它们不疯不闹,也无鲜艳的颜色,仿佛它们开放着,也就是开放着,全无一点别的心思。峡谷上空的阳光是明亮的,甚至是强烈的,但因为峡谷太深,阳光仿佛要走过漫长的时间。因此,照进峡谷,照到这些百合花时,阳光已经变得柔和了,柔和得像薄薄的、轻盈得能飘动起来的雨幕。
一个女孩儿出现在一棵银杏树下。
根鸟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银杏树。它的四周竟然没有一棵其他的树,就它一棵独立在天空下。粗硕的树干先是笔直地长上去,然后分成四五叉,像一只巨大的手朝上张开着。小小的树叶密匝匝,遮住了阳光。那个女孩从浓阴下走出,走到阳光下。一开始,银杏树和那女孩都好像在迷濛的雾气里。
根鸟努力地去看那个女孩,而那个女孩的形象总有点虚幻不定。但根鸟最终还是看清楚了她,并将这个形象刻在心里,即使当他醒来时,这个形象也还仍然实实在在地留存在他的记忆里。
这是一个身材瘦长的女孩,瘦弱得像一棵刚在依然清冷的春风里栽下去的柳树,柔韧,但似乎弱不禁风。峡谷里显然有风,因为她站在那儿,似乎在颤动着,就如同七月强烈的阳光下的景物,又像是倒映在水中的岸边树木。她的脸庞显得娇小,但头发又黑又长,眼睛又黑又大,使人觉得那双眼睛,即使在夜间也能晶晶闪亮。她好像看见了根鸟,竟然朝他走过来,但走得极慢,犹豫不定,一副羞涩与胆怯的样子。
她几乎站到了根鸟的面前。
“你是谁?”
“我叫紫烟。”
根鸟再继续问她时,她却似乎又被雾气包裹了,并且变得遥远。
此后,根鸟就一直未能与她对话。他不时地看到雾气散去时的一个形象—这个形象几乎是固定的、一成不变的:银杏树衬托得她格外瘦小;她将两只手互相握在腹部,仰头望着峡谷上方的天空,目光里含着的是渴望、祈求与淡淡的哀伤——那种哀伤是一只羔羊迷失在丛林、自知永不能走出时的哀伤。
这是一个真正的峡谷。两侧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千丈悬崖。根鸟无法明白她从上面落下后为什么依然活着。是那些富有弹性的藤蔓接住了她?还是那条流淌着的谷底之河使她活了下来?
根鸟发现,这是一个根本无法摆脱的峡谷——一个无法与外面世界联结的峡谷,一个纯粹的峡谷。它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几只白色的鹰在峡谷里盘旋着。它们与那天被根鸟所枪杀的鹰,显然属于同一家族。有时,它们会得到一股气流的力量浮出峡谷。但,最终,它们又飘回到峡谷。有两只居然还落到了女孩的脚下。那些白色的精灵使根鸟感觉到了,它们是知道抚慰女孩的。
根鸟担心地想:她吃什么呢?但,他马上看到了峡谷中各色各样的果子。它们或长在草上,或长在树上,饱满而好看。
根鸟就这样久久地看着她。虽然,她一会在雾气里,一会又显露在阳光下。即使她在雾气里,根鸟觉得也能看清楚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