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鸟依然低垂着脑袋。
“走吧。”
“不。”
板金望着手中的瓦钵:“我明白了,你羞于乞讨,对吧?”
根鸟不吭声。
“我们并不是乞丐,对吗?”板金望着根鸟。
“可你就是在乞讨。”
“乞讨又怎么样?乞讨就一定是很卑下的事情吗?”板金倚在木屋的门口,望着那座青塔说,“当我终于将身上的钱在那一天用完,开始考虑以后的旅程时,我的心情就像你现在的心情一样。记得,有两天的时间,我没有吃饭。渴了,我就跑到水边,用手捧几捧水喝,饿了,就捡人家柿子树上掉下来的烂柿子吃。那天晚上,我饿倒了。躺在草丛里,我望着一天的星光,在心中间自己:你离家出走,干什么来了?你要做的事情,不是一件卑下的事情,你是去寻找丢失了的东西,而且是最宝贵的东西。为了寻回这个东西,你应当一切都不要在乎——没有什么比寻回这个东西更了不得的事情了。”他转过身来说:“如果在家中,我板金还缺这些残羹剩菜吗?不瞒你说,我家在东海边上,有百亩良田,是个富庶人家。可当我失去了梦之后,这一切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我必须去找回属于我和我的家族的东西。当那天我挣扎着起来,跑到人家的地里,用手刨了一块红薯坐在田埂上啃着时,那块地的主人来了。他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鄙夷。但我要感谢这种目光,因为,它反而使我在那一刻突然地从羞耻感里解脱出来。这就像是一桩被隐藏着的不光彩的事情,忽然被人揭穿了,那个因藏着这件不光彩的事情而日夜在心中惴惴不安的人,反而一下子变得十分坦然了一样。我啃完了那只红薯,朝那人走过去,抱歉地说,我饿了,吃了你家一只红薯。我的平静,让那人吃了一惊。我对他说,我既不是小偷,也不是乞丐。但其他话,我什么也没有说。他也没有问我,只是说:去我们家吃顿饱饭吧。我说,不用了,我现在又可以赶路了……”
根鸟还是无法坚决起来。托钵要饭,他毕竟从未想过。
他只记得自己曾经嘲笑过甚至耍弄过一个途经菊坡的小叫化子。
板金用树枝做成的筷子敲了敲瓦钵说:“就说这只瓦钵吧,是我捡来的。因为我离家出走时,就从未想到过我必须沿路乞讨。那是在一户人家的竹篱笆下捡到的。它或许是那人家曾经用来喂狗的,又或许是那人家曾用来喂鸡鸭的。但这又有什么?谁让你现在一定要往西走,去做一件应该做的事呢?我用沙土将它擦了半天,又将它放在清水里浸泡了半天。
它是一只干净的钵子——至少是在我心中,它是一只干净的钵子。不要想着它过去是用来做什么的,你只想着它现在是用来做什么的,又是为了什么来用它的就行了。一切,你可以不必在意。你在意你要做的大事,其他的一切,你就只能不在意。那天傍晚,天像现在一样好,我托着这只钵子,开始了一路乞讨……”他又用筷子敲着瓦钵。那瓦钵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但根鸟还是说:“你去吧,我不饿。”
板金没有再劝他,走出门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道:“你会去乞讨的,因为你必须要不停地往西走,去找你的大峡谷。”
4
正如板金所预料的那样,根鸟终于在第二天饿得快要发昏时,开始拿着板金给他从人家要来的一只葫芦瓢,羞愧地走进镇子。板金本来是可以多要一些东西回来吃的,但板金当着他的面,将一钵饭菜倒进了小木屋门前的河里。一群鱼闻香游过来,一会工夫就将那些饭菜吃完了。
根鸟先是跟在板金身后躲躲藏藏,但最终难逃一路的目光。他希望能像板金那样自然地、若无其事地走在镇上,但怎么也做不到。中午时,一个小女孩的目光彻底改变了他。当时,他正畏畏缩缩地走向一个人家的大门。此刻他希望板金能够在他身后或在身旁,然而板金却大步地走开去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大门开着,一条小黑狗在屋内摇着尾巴,并歪着脑袋,用黑琉璃球一般的眼睛打量着他。他像躲藏似的将身体靠在墙上,而将手中的瓢慢慢地伸向门口。有很长一阵时间,那瓢就停在空中微微地颤抖着。
屋里静悄悄的。
根鸟终于用把握不住的颤音问:“屋里有人吗?”
从里屋走出一位老奶奶来。
根鸟举着瓢,但却将脑袋低垂着。他听见脚步声停止了片刻之后,又再度响起,但声音渐小。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又来了,并渐大。脚步声停止之后不久,他感觉到手中的瓢正在加重分量。
“奶奶,你在做什么?”
根鸟听出来了,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她正从里屋往这边跑来。
“奶奶,你在做什么?”小女孩大概明白了奶奶在做什么,这句话的声音就慢慢低落下来,直低落得几乎听不见。
屋内屋外,都在沉默里。
“你可以走了,孩子。”老奶奶的声音里似乎并无鄙夷。
大概是出于感激之心,根鸟抬起头来想说句什么。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那个半藏在老奶奶身后的小女孩的眼睛。
这双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奇异但仍然十分清纯地看着他。
这双眼睛突然使根鸟想到了深夜里的紫烟同样清纯的目光。
惟一不同的是,紫烟的目光里含着忧伤与期望。也就在这一刻,根鸟内心深处的羞耻感随风而逝。他才忽然地彻底明白,他此刻到底在做什么。他像一个大哥哥一样,朝那女孩儿微微一笑。他就仿佛是这个人家的一个男孩儿,因吃饭时也惦着外面的事情,便托着饭碗走出家门一样,端着装满热气腾腾的饭菜的葫芦瓢,沿街走去。
中午的阳光非常明亮。
青塔镇的全体居民很快就知道了:青塔镇来了两个乞丐。
但他们从这两个一老一小的乞丐眼中却竟然看不到一丝卑下。
除了乞讨,根鸟和板金还在这里想着一切办法去挣钱。
有些人好奇,想打听他们的故事,但看他们都不肯吐露,也就只好作罢。他们在给人家干活时,都十分卖力。青塔镇的人也就不嫌弃他们,任由他们在这里住着。
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几天。他们当然希望每天都走在路上,但他们又必须不住地停下挣一些盘缠以便完成后面的路程。青塔这个地方,民风古朴,那些雇主,出手都很大方。
他们当然不能轻易放弃挣钱的机会。
这天傍晚,根鸟和板金都将自己钱袋里的钱倒在地上。
他们数了数,两人都感到心满意足。板金说:“明天,我们该离开这里上路了。”
晚上,他们不再乞讨,而是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走进了镇上的小酒馆。他们面对面地坐下,要了酒和菜。
坐在酒馆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们。
回到小木屋,已是深夜了。
也就是在这天夜里,根鸟生病了。他是在天亮之后,才发现自己生病的。当时,板金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催促他:“你该起来了,我们要早一点赶路。”他答应了一声,想起来,但立即感到头晕目眩,支撑着身体的胳膊一软,又跌倒了下去。
板金发现了根鸟的异样,问:“你怎么啦?”
根鸟含糊不清地回答着:“我起不来了。”
板金赶紧将手放在根鸟的额头上,随即惊讶地叫道:“好烫啊!”
根鸟正发着高热。他面赤身虚,嘴唇干焦,两只手掌却湿漉漉的。
根鸟说:“你先走吧,我比你走得快,我会赶上你的。”
板金摇了摇头:“你只管躺着,我出去一会儿。”
板金走后,根鸟在小木屋一动不动地躺着。他觉得血热乎乎地很浓稠地在血管里奔流,脑袋嗡嗡地响着,想事情总也想不清楚。他的眼皮沉得难以张开,眼珠好像锈住了一样难以灵活地转动,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他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板金去药店抓了药回来时,根鸟正在浑身哆嗦。他想控制住自己,可哆嗦却根本无法阻止。他缩成一团,仿佛是刚从冰窟窿里被人救出来似的。他的牙齿在格格格地碰撞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心里很害怕。
板金说:“你病得不轻呢。”他让根鸟吃了药。
根鸟心中很感歉疚。
板金觉察到了根鸟心中的念头,说:“我会留在你身旁伺候你的。”
根鸟的病并没有立即好起来。高烧一直持续了好几日也没完全退下去。板金请来了医生。医生看完病之后说:“这病要好利落,恐怕还得有一些日子。”他留下了一些药。
根鸟心中十分焦急。他总想起身,可总是被板金阻止了。
夜晚,当四周变得一片沉寂时,根鸟便会在心中思念起菊坡来。人在外生病时,往往要想家。有一阵,他居然想不起父亲的样子来,这使他非常着急和恐慌。他记不清他离开父亲到底有多少天了。他猜想着父亲在他走后是怎样度过那一个又一个清冷的日子的,心中不时会产生一股伤感。他希望能在梦中与父亲会面,但却一直没有这样的梦。
难得睡觉的板金很善解人意,总是坐在根鸟的身旁,由根鸟自己去絮叨他的菊坡、他的父亲。每当根鸟到了伤感处,板金总是安慰他:“你父亲会好好的。你现在要想的是让身体早点好起来,去实现他的意愿。”
在板金的精心照料下,根鸟的高烧终于退去。但因为身体虚弱,他还不适宜上路。
那天,板金坐在门口,正被阳光照着时,躺在那里的根鸟看到板金的头上已有了许多白发。那些白发在阳光下闪耀着惨淡的银光。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头酸了一下,眼睛就湿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板金先生,你不用再等我了。”
板金摇了摇头。
“我的病已经好了,我很快就能上路,我一定能追上你的。”
又过了一天,板金出去后不久,领回两个人来。根鸟借着门口的亮光,认出了就是他第一天乞讨时看到的老奶奶和那个小女孩。板金说:“小兄弟,我真的不能等你了。我已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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