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专栏:长屋(1)
1。
幼稚园娇嗲的嘈杂和儿歌飘来时,我知道我没走错。
又一回无计划不设目的的远走。
路过街口,见店铺里的人都各自沉浸在午后的懒散里,姿势各异、表情雷同。于
是我想,应该不会打扰吧。就慢慢走进去。
那是多年前学过素描和色彩的地方。那时根本还坐不住,非常讨厌假水果假鲜
花,还有颜色永远让人调不好配不顺眼的衬布。几尊半身石膏囤在露台上,风餐露
宿,每次开门进来,它们那中老年男性沧桑的脸,总会透过无风而起的刘海,用扭曲
又凄苦的眼神来欢迎我。虽说磨磨蹭蹭半年,实际学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四小
时。应该亏了点学费,不过我连最后一次课上的是什么画的什么物体都忘光了。
忽然就没去了。油画板没接,连口头道别也没有。
街上少人,掌纹般碎旧的水泥地上没落下半个人影。
阳光一直铺满铺直,斜打在前方引路,我觉得很新鲜。
以前总是放了学匆匆啃个面包就赶过来,天色永远不等我就已经黑齐。可这偏
偏是一条夜晚才醒来的街,好不容易躲过大马路上车流扬起的西北风走进去,叫卖
吆喝声杀价声炒菜声沟渠里的排污声……就会让我即时浑身温暖起来,像脖子上多
了条霓虹织的围巾。
我总小心让旧绿色画板躲过路人们的肩膀腰肢手臂,终于挤到小巷缓缓变得僻
静的深处,呼吸还没调过来便按响门铃,很快他们其中一个会“嗒嗒嗒嗒”地走下
来开门:“哎呀~《谍中谍》刚看到高潮哪。
”我便不好意思起来,跟上去,我怀疑根
本没安照明的那暗暗的小房间里,另一个果然正对着电脑屏幕,脸被映成轻盈的灰
蓝。他们是我的老师,两个油画系研究生。开门的多半是长辫子,如果平头下来开门
的话,就证明长辫子不在。光听对方下楼时的脚步声就知道是谁,长辫子还比较正
常,平头的脚步是永远都没睡醒险些要差错脚的样子。
那时比较喜欢平头,因为他赞美过我。现在当然不认为那属于赞美了,他对着
我那张由他迅速大幅修改过的成人头骨四开素描好久,再望望两三米外桌子上那干
瘪虚空的实物,深呼吸一阵后,面无表情地说:“你悟性不差,将来会怎样就看你造
化了。
”
现在我想,当时这话,多半是他说给自己听的。兴许他有水仙情结。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听到声音我不禁回头望望,对了,这家钟表修理店还在。只是看上去比以前更
乱更残旧,不过老板依然喜欢时不时拿麦克风对准店内最大的镀金挂钟的齿轮部
分,把齿轮声放大到方圆五米内都能听到,不清楚是为招徕客人,还是自己喜欢听。
只是多年后的今天,路人稀少的时段他依旧这么做。那个谢顶的伯伯,背驼起的弧
度与当时无异。
小巷深处,经过幼儿园楼下,外墙壁画和那离大老远就能听见的小孩吼叫和儿
歌乐曲十分匹配。那时好几次我很想严肃地用录音机对准老师们的嘴巴,然后深切
沉痛地进行采访:“请问你们是如何在小朋友们的噪音中坚持艺术创作的,可以跟
大家分享一下这充满血泪和颠簸的心路历程吗?
”
记忆里最深刻的便是那噪音,在我一边临摹着印象派油画上人物在草从中飘
动的嫩白蕾丝裙摆时,就听到那边在鬼叫:“xx又尿了!你快点、尿片!
”
只是,印象最模糊的是他们屋子与幼儿园之间的距离。
没想到幼儿园粉绿色的壁画一消失,才过两家,就是屋子。
他们当然已不在那了,这里从一开始便是主人更换频繁的出租屋。
幸好,还是那时的模样。记忆中的楼梯和门面,门内两方不到的小庭院。被旁
边正砌四方墙的其中一个大婶问“要找谁呀?
”我没回什么。其实谁也没在找。我
想,要到达某处、知晓某种东西、遇见未识的谁之前,最好不要怀有过分的想象,甚
至什么也别想,否则,真到彼此邂逅时,可能早已限制掉很多其他想象发生的可能
性了。
像过去那样,来到时习惯性地从楼下仰望上去。
一楼到二楼间,要经过三段楼梯。连接庭院和夹层的第一段大部分被房屋的
水泥外墙遮挡,只能看到刚开始的几级;第二段和第三段都是全开放的空间,下面
走过的人抬抬头都能望见。梯级不大整齐,像水泥工打瞌睡时梦中的杰作,也非常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年年专栏:长屋(2)
窄,仅够一个人通过。唯一人性化、不得不人性化的只有单边随便搭起来的铁栏杆,
由不同的废铁组成,你能想象到的形状都有,桌子脚、手推车扶手、丫叉、锅铲,等
等。就这么转三回,楼梯尽头直接接上二楼的小露台,那时,倒立的拖把、打开的破
伞、生锈的螺丝扳手、铁锤、变形的木画框、用完的油画颜料、塑料管画笔、麻画
布,长期与吹晒成牙黄色的石膏像为伴。他们两人则长期窝在暗房,我在厅里画着
(他们总要憋到上厕所时才顺便走过来看看我的习作,提提那在我听来过于虚无
屋子横截面是正方型,所以只有那狭长的长屋的一半。
正方与长方……为什么没有反过来,说长屋是它的一半呢?
我觉得屋子并不完整。不是跟长屋相比,而是跟我记忆中完整的它。
它是它,它也能等于长屋。只是无论现实的它怎么改变,在我印象中,那时的回
忆里,它只占一半。
另一半有什么。
没画完的画,挤掉一半的油画颜料,削尖了却不再用的中华牌铅笔,没问到他们
播出来的摇滚CD名字,来不及嗅的巷气,没能记好的黄色笑话,没学够的课时,没走
够的来回往返……
它们之中,一部分被永远丢掉,一部分已经实现,一部分被存于未来。还有一部
分,如同宇宙暗物质,暂时未被觉察。
原来,那时上下楼梯时如影随形的不全是屋子内外远近的景致,还有自己的不完
整。
被那时的我触碰过看到过听说过的一切,都不完整。曾被它们经过,吸引,伤
害,鼓励,安慰。而正是因为它们的不完整,我才得以走了过去,走向未来无处不在的
不完整。
不完整的屋子。让现在终于稍微清醒一点的我用记忆和杜撰将它补完,当下的,
未来的。
写长辫子、平头,甚至那时所厌恶的,颜料、石膏。让一切重新变得像又在场了似
的。
写你。写成了另一个你。
“要找谁呀?
”
可能没有小孩需要换尿片了。儿歌消失,四下安静下来。镀铝的疏间铁门后,庭
院有看不见的风在碰撞追逐。无人细语,一只红色胶袋在它们之间缓缓飘浮。
我知道了。我在找谁。
缥缈的意见),门铃响了我得负责走下去开门。有回是房东,她说向来讨厌油画味儿,
不上去,就让我带话:“叫他们收拾收拾露台好不好,弄得像垃圾堆填区似的。
”他们
也教我回话,每次都是:“下回跟她说:那是未来的伟大艺术家不小心在当下留下的
思考痕迹。哈哈。告诉她这么紧张就自个上来打扫啦,我们在一角睡觉就成。
”每次都
是长辫子乐着说出来。平头不大说话,他说过他在写一本小说,关于这小巷深夜里行
色匆匆的妓女们。他一说,长辫子就总搭话说妓女不都悠闲站着等生意吗干吗行色
匆匆呢,平头用叼烟的手指搔搔后脑,好一阵子后,他说这你不懂,我写的……我重
点不是写正站在那里的她们,而是写不站在那里时的她们,那种不在场的思想。“噢,
你又来了,
”长辫子继续乐着,“生活在别处呀,我耳朵长茧啦”。我听不大懂他们那
不大标准的普通话,第一次听的时候还忍不住问“生活在”什么,长辫子没答,通常这
时他会准备走开或作出准备走开的势头,大概他觉得在坐着与起身之间说话会显得
洒脱,他总能捉紧那间隙留下一句“生活不在别处、生活在憋着!我说的。哦呵呵呵
呵……”。
那时他气质有够像挂在厅里的其中一幅他的作品:把红领巾当成口罩戴的一个
隐形脑袋,半身像,手握一支枪,枪口上停只深蓝色甲虫。
我发现,那时根本未曾见过的蓝底白字门牌,挂在大门左上角。这小铁块也许是
在我离开后才挂上的吧。因为它,屋子的身份变清晰了,可只有身份不清晰时的它对
我来说有意义。
2。
现在看来,屋子有点像安藤忠雄的成名作,大阪住吉的长屋。当然长屋里没有牛
皮藓也没有庭院角上那两盆永远半死不活的花草,只是它们在人经过的路程和结构
上相似。长屋可能是他作品中规模最小的,却是我最喜爱的,总觉得那能最纯粹最直
观地看见安藤建筑观最初的、也是永远不变的“核”。
同样是一进入大门后就是露天庭院,然后得经过同样露天的楼梯才能到达二层
露台(或者露天走廊)。作为过道的、暂时性而非久居处的楼梯却有了露台的性质。
这样,晴天时走过会完全暴露于阳光中,雨天时就得撑伞。真做起来也许麻烦,可正
是如此,身心才得以跟大自然或轻微或激荡的一切变动贴贴实实地活在一起。每时
每刻,人在自然里,自然在心中。
不过,这屋子并不像长屋的全部。而是像它的一半。北边或南边,东边或西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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