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感情的人,比如陈嫣,她就只能沉默。要不是因为遇上的人是我,她会吃亏的。我总
是充满怜惜地这么想。因为现实中,懂得大张旗鼓地示弱的女人才往往是最后的赢家。可
我和那些白痴男人不同,我懂得珍惜,一个尽力维持尊严的女人内心的力量。
我们快要结婚了。陈嫣说过,之所以这么快地决定和我结婚,是因为她喜欢我们这个
家。
她那句话让我无比感动。可是我给郑东霓和郑南音转述的时候,这两个可恶的女人却
嗤之以鼻。郑东霓说:“这种话你也信,你是孤儿,她用不着应付公公婆婆,她们家有了
个免费的劳动力来倒插门罢了。她会不喜欢,才怪。”郑南音在旁边跟着帮腔:“就是就
是,哥哥,女人的话都是不能相信的呀。那个陈嫣,一看就很卑鄙。”我就不明白,对陈
嫣,我的三叔三婶都是再随和也没有,早就把她看成编外的家庭成员。可是偏偏是她们,
这么踊跃地扮出邪恶的婆家人的嘴脸。
陈嫣不是感觉不到她们俩的敌意的,只不过,她以不变应万变。颇有大将之风。比如
今天,三婶要她来家里吃饭,当她知道郑东霓和郑南音都在场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不
是想太多了——我觉得她眉宇间简直是有点兴奋的。眼睛发亮,浑身上下更是透出一种有
意为之的从容不迫。相反地,她来家里时,若是这两个敌视她的人都不在场,只剩下三叔
三婶和蔼可亲的春风化雨,我就能很明显地感觉出她的意兴阑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
与人斗,其乐无穷。着实让我叹为观止。可是不管怎么说,只要她开心就好。她高兴,我
就高兴。
不过让我不高兴的事情还是意想不到地来临了。我们俩在楼下的时候,我意外地看见
了郑南音的——男朋友,我在心里咬牙切齿,但是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
子。我已经听见了“男朋友”这三个硬邦邦的字像是金属划着玻璃一样,在我的大脑里发
出刺耳到让人牙龈发酸的声响。
臭小子,不想活了。明明知道郑南音家里有两个人都是他们学校的老师,居然敢公然
跑到楼下来等人。也不知道该说他勇气可嘉,还是该说他简直不把统治阶级放在眼里。他
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站在单元门外面,头一抬,看见了我。脸上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并且大方地跟我说:“郑老师好。”
相形之下,小家子气的反而是我。于是我也只好风度翩翩地说:“你好,苏远智。高
三啦,很紧张吧。”
哪知这个小子不慌不忙地说:“现在的刘老师,是比您那时候要严得多。我今天就是
来等郑南音,一块去上刘老师的辅导班的。”
厉害。我不得不在心里赞美。短短一句话,自己先光明正大地坦白了,并且堵得我没
话说,顺带着嘲讽我曾经教导无方。这孩子再长大一点,可以去外交部。于是我只能在心
里告诉自己我得以德服人,我说:“那好,要好好学习。”然后拽着陈嫣赶紧上楼,但是
还是不幸地听见了他那句围追堵截上来的:“郑老师再见。”
“你看见了吧?你全都看见了吧?”在电梯里,我像正在演讲的希特勒那样,愤怒地
对陈嫣挥着手臂:“他就是这副死样子。你看出来没有,这个孩子有多可怕?他在学校里
就是这副德行。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而且还是文明礼貌地不把我放在眼里!我靠!
郑南音那个丫头就偏偏看上这么个货色。”
“好了,西决。”陈嫣还是那样,暖洋洋地微笑着,“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十几岁
的男孩子,喜欢在成年人面前装装样子罢了。咱们还不都是从那个岁数过来的?我倒是觉
得郑南音眼光不错啊,这个男孩子蛮帅的……”
笛安:西决(第三回)(3)
“帅你个头!”我打断她。
“郑西决。”陈嫣忍无可忍地摇了摇头,一针见血,“我看你纯属嫉妒。你妹妹长大
了,不再整天围着你转,有了自己的男朋友,你不平衡。”
我装作没听见,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不过,”陈嫣似乎若有所思,“我觉得这个男孩子很成熟。你家郑南音跟他在一
起,怕是要吃亏的。”
“很好。那我就去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我干脆利落。电梯门就在这个瞬间缓缓移
开了,不急不徐的,明亮的银灰色,像是两片铡刀。
不过仔细想想,陈嫣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自己也有过十几岁的青春期。高中时候的
我也喜欢跟整个世界闹别扭。瞧不上这个,看不起那个,殊不知天下最大的傻X正是我自
己。可能吧,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今天的苏远智,因为他像极了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是不
聪明,但是自认为自己聪明的程度远远超过实际的智商。没错,当我像苏远智这么大的时
候,我高三,郑南音初一。有一次我因为一条辅助线跟老师犟嘴,想要证明是我对了他错
了。那个老师也是没有风度,站在走廊里开始骂我。于是我一点都不示弱地跟他吵。面红
耳赤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郑南音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围观的人群中的。我只记得她勇敢地
跑了出来,站在我的身边,小小的一个人,那么宽大的校服,个头那么矮,却毫不犹豫地
挡在我前面。她倔强地仰着脸说:“老师,为什么你就一定觉得你是对的我哥哥是错的
呢?你不要小看我哥哥,老师你只不过是个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可我哥哥将来是要去清华
的!”
她这句话一说出来,整条嘈杂的走廊在一瞬间寂静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可想而知,教
导处,找家长,写检讨。我站在她们班外面,透过玻璃,看着小小的郑南音抿着嘴,一个
人在寂静的、空旷的教室里写检查。写了一遍又一遍——检讨要写得够深刻她才可以回
家——可是我只能站在走廊里看着,没有办法替她分担一点点,她们的班主任甚至不准我
进去陪她。
没有人知道,后来,当我拿到那张“师范大学”的通知书的时候,当全世界的人都在
惋惜我高考发挥失常的时候,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我的小妹妹郑南音。她曾经忍受了
满满一个教室的寂寞和羞辱,只不过是为了要维护我,只不过是因为她曾经那么斩钉截铁
地认为我会去清华。
但是现在,她要去不计后果地维护另外一个人,要去斩钉截铁地相信另外一个人了。
那个倔强的、孤单的教室里无助的侧影,再也不关哥哥什么事。
可是想想看,十八岁是多么美好的年纪。整个世界,有可能就是一条辅助线那么简
单。因为喜怒哀乐,甚至是爱恨情仇,原则和梦想,光荣和尊严,全都可以因为一条辅助
线而起。什么都没有经历过,所以再小的事情都可以让你心里把什么都经历一遍。那就是
所谓的原始的生命力吧,用完了才知道,完了就是完了,不会再有第二次。
郑南音站在客厅里,穿着一身郑东霓送给她的新衣服。对我们俩粲然一笑。那副光彩
照人的样子足够让一个小男生发呆。这么快,她已然亭亭玉立。可能因为我刚刚在回想她
小时候的关系,恍惚间,人生的确如梦。
“哥哥!陈嫣姐姐!”难得的,她给了陈嫣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
“要出去啊?”我语气复杂地明知故问。
“陈嫣来了,坐着,马上就开饭了。”三叔和小叔一如既往地在客厅里对弈,见着陈
嫣,习惯性地招呼一句。
“我晚饭之前回来。”郑南音像个惯犯一样,动作轻巧地往门边跑。
“你去哪儿?”三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不紧不慢地问。
“去上刘老师的辅导课呀。”郑南音不耐烦地说。
“去上刘老师的辅导课,用不着穿成这样,回屋里换套衣服再走。”三婶今天是怎么
了,平时她说话的时候很少使用这么干脆利落的命令口吻。
“妈妈——来不及啦。”郑南音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说来得及就是来得及,我要你换。”三婶的语气里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我不,我就不换!为什么?”郑小兔的牛脾气果然上来了,我没有忽略,她说话的
时候眼睛偷偷地往我们这边瞟了一下。她不是在看我,她看的人是陈嫣。我知道,若是陈 。。
笛安:西决(第三回)(4)
嫣不在场,为了能顺利出门,她说不定就会去换衣服了。可是现在就绝对不行,她不能在
陈嫣的面前丢这个脸。我们郑南音宁愿不要活了,也不能让陈嫣知道,她不过是个必须连
穿衣服都得听妈妈话的可怜小屁孩。
“为什么?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三婶的声音都有一点发颤了,于是我明白,三婶
不是小题大做,只不过是在借题发挥而已,“不能穿就是不能穿。上课就要有个上课的样
子,穿得那么妖里妖气的像是要去上课吗?你要穿给谁看?”
“我——”郑南音咬了咬嘴唇,勇敢地迎战了,“我一定要穿给别人看吗?我就穿给
我自己看。我每天都穿那么难看的校服,我就是想穿新衣服,看着自己开心,不行吗?”
“不行!”
这个时候三叔无奈地抬起头来:“就让她穿吧。东霓大老远带来的,现在不穿过两天
季节就不对了。我觉得没什么呀,南音穿着很好看,又不那么过分——”
“你知道什么?你除了知道护着她,还知道什么!”三婶隐忍了这半天,终于跟三叔
爆发了。
小叔不失时机地抬起头,手里晃着一颗黑子:“下棋,下棋。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