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他原不是那种人。”钟静月轻声重复着，接下来的一字一句却似重于千钧，“可后来，听闻李小姐命丧晋林侯府中，大公子就仿佛变了个人，阴枭反复无常。而庄主你更是为了兄长率领各路豪侠前去晋林侯府上质问。你在三张羊皮纸上记下了深思熟虑后拟定的灭亡凤家的计划，却并未来得及实施。而后来，那羊皮纸突然丢失了，最后又辗转回大公子手中……”
他微微啜了口茶，面上淡笑不减，却多出三分压迫感：“你一直在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乱子。而不久之后，凤家果然成了一片废墟，几乎所有族人都在那场大火中飞灰烟灭。”他悠悠叹道，“于是，你更加肯定一切都是大公子所为。紧接着，老庄主一夜暴毙，这时大公子亦装起了疯，你便认定了他是罪魁祸首！”
“钟宫主，这……”戴北宸惊愕无比，手一抖，差点打翻了掌中的茶水，“你、你怎会知晓得如此清楚？”
钟静月笑若清风，缓缓拂开尘雾：“戴庄主，你已经知道，大公子昨夜就走了，带着那三张羊皮纸，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
“可我又能如何呢？”戴北宸懊恼地在桌上重重砸了一拳道，“就算他宣告世人是我谋害了凤家，我又能如何？凤家都死绝了，谁还来替我作证？”
“那么戴庄主，”钟静月望着茶盏内缓缓沉下去的茶叶，微微一笑问，“你觉得，倘若大公子正与凤家之人在一起，可否证明他亦不是那罪魁祸首？”
“钟宫主您是在说笑？”戴北宸怒笑道，“若真如你所言，我定第一个原谅了他，且前事一笔勾销！”
钟静月笑容却渐渐收敛，低低道：“吟夏……让吟夏丫头进来吧。”
第九章 凤雏
吟夏垂着头走入厅中。
她听到钟静月平淡无波地问道：“小丫头，你是晋林府上功夫最好的侍女，方才我与庄主的对话，想必以你的内力是听得很明白了？”
“是，钟公子。”吟夏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奴婢这就去劝小姐回来！”
钟静月微微摆手，眼底残留的笑意泛着忧伤：“即便解释了一切，她仍是不愿见我的。吟夏，六姑娘的计划，你该是再清楚不过吧？”
“钟公子？”吟夏略有不解道。
“既然不能去找她，那只有让她自己来。”白衣男子幽幽道，雪白的衣袂无风而动，恍如九天上的神仙。
“吟夏明白了。”侍女低声应道，微微有些犹疑，“小姐她……准备在上元之夜带着蓝蛛来、来这里……”
“她一个人？”钟静月沉吟，眉宇间的忧色毫不掩饰，顾不得一侧戴北宸的惊异神色。
以他的深沉，怎会如此失态？
“钟公子不必担心，还有七少爷在。”吟夏忙道。
七少爷凤浴火是君影唯一在世的亲人，而他也一直以来最依赖凤君影。患难中的姐弟，感情深得让人心酸。
凤浴火……那个自小就容貌绝世、骄傲张扬的少年？
皎月般的男子轻轻点头，没有焦点的双瞳像是蒙了层幽紫的迷雾。他下意识地抬手，虚按在胸口。
就是这笑起来极度天真的小小少年，这美艳得让人忽略了性别的少年，这自私残忍到决不许任何男子觊觎他深爱的姐姐的少年……曾对他施下了最残酷的咒术。
凤浴火是学武的天才，亦精通巫蛊咒术。只是，这少年生性太过邪恶……
他还记得，当年离开晋林侯府时，那小小的少年笑容甜美无害。荒僻的城郊上，那孩子一个人赶来说是送行，甜笑着扑入了他的怀中，趁他没有丝毫防备时，将一枚下了断情咒的金针死死钉入他的胸口，再也无法取出……
除了大师兄梦仙的得意弟子，谁的咒术能伤得了他？当年冰火玄天派解散，四大长老中惟他月仙功力最是深厚。他们枯叶峰四仙人，当时从未在江湖上走动过。后来门派解散，四仙因志趣迥异而各奔东西，不想他却栽在梦仙的小徒弟手上！
“斜月宫主钟静月，永不得触碰凤君影，否则精血尽散而死，受尽折磨而终！”那漂亮的少年甜甜地宣布了他的死刑。
哪怕是碰到她的一根发丝都不可以……
“我会阻止蓝蛛。”良久良久，淡若清风月晕的男音低低响起，“吟夏，上元之日，你便同蓝蛛一起去见六姑娘，告诉她事情的原委，以及……灭亡凤家的另有其人。”
“钟公子，你不去看看小姐吗？”小侍女眸中有隐隐的期盼。
“不必了。”钟静月眼底寒若远星的光芒一点一点散去，化为寂寥的苦笑。
随缘吧……他们的相遇，亦不过是因为缘分。若到头来终会无缘，又何必刻意相见？
纷飞大雪下是一路素白的天地，唯有远处的红梅点点盛放。红梅下站着一袭火红的少年，远远地像是粉妆玉琢的天上仙童，笑容那么天真甜美。
“七弟！”飞驰的骏马上，浅蓝衣衫的少女唤道，平素淡漠的眸间忽然就多出几分欣喜之色。
女孩子般漂亮的少年甜甜笑着，却只是站在树下等候。他忽然瞧见与少女并骑而来的白衣男子，眼底便生出了一丝敌意。
十五六岁的少年扶着蓝衣少女下马，轻轻揽住她的肩头，柔声道：“君影，你终于回来了。”
凤君影微微一怔。她之前从未注意过，不知何时起，这孩子对她的称呼，由“六姐”变成了“君影”……
“七弟，你怎会在这里？蓝蛛呢，你可有好好待他们？”蓝衣少女笑问，巧妙地将方才的失神掩饰住了。
少年浅浅一笑，长袖一挥，身后似有五彩火焰迸出。
六十四个黑马银甲的铁骑自梅林深处奔出聚拢，列队下马跪地高呼：“参见六小姐！”
少年伸手入怀，轻轻将嵌有一颗硕大蓝宝石的“蓝蛛”匕首递入蓝衣的清秀少女手中。
“想必这位就是承天公子了。”他笑容极甜，缭绕着危险的雾气，宛若一朵恣肆盛开的罂粟，“君影不会武功，不若承天公子亲自带领这蓝蛛夺回山庄？”
“多谢凤七公子。”白衣男子抱拳回礼，暗中一叹。
他瞥向凤君影道：“那么，六姑娘，算算时日戴某也该去了。”
凤君影挽留的话刚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她望着他白衣招摇，众铁骑亦随之而去。
戴承天绝尘而去，心底不觉惊叹：好一队精兵，银甲雕鞍、人物俊秀，行军途中更是安静齐整，不愧为武林中令众多门派闻风丧胆的蓝蛛！
红衣少年目送戴承天走远，突然将静立的凤君影扳过身来，紧紧地将她的脑袋摁在自己滚烫的胸口。
“七弟？”少女微微诧异的声音闷闷传来。
“不要叫我七弟，叫我的名字！”少年肌肤灼热，隔着几层冬衣仍烫伤了她的面庞，他愠怒道，“他们不说，难道你也装糊涂？咱们根本不是姐弟，根本不是！我不过是你爹在路边捡的弃婴！”
凤君影的身体渐渐僵冷。“你……好，”她苦笑着低声回应，“好，浴火……”
他变了，他再也不会将自己当做最亲的姐姐了。
其实，很久之前她不就发现了他的变化么？只是总觉得他年纪尚小，不肯承认罢了。
对他，她向来只有无可奈何。他太强大，又总是那么偏执，偏执得让她身边所有的人都畏惧莫名。
没有人可以忤逆他，甚至是当年抱养他的爹娘。
凤浴火满意地笑了笑，温热的掌心轻柔摩挲着她散落的几缕发丝，嗓音微哑道：“你不必害怕，和我在一起都十几年了，只有我才是最了解你的人，这样没什么不好。”
“好，你开心就好。”凤君影眼底的阴霾突然一散而空，她风淡云轻地笑道，从容拂开了他的手掌，独自向梅林深处而去。
她毫不在意身后红衣少年惊怒的眸中似有烈焰翻卷咆哮。
入夜，星辰高悬，夜空无云。
钟静月高坐在屋顶，项上精巧的斜月吊坠在星力作用下闪烁着点点幽紫荧光。
他轻叹：“子渊啊子渊，你就快要冲出封印了么？”
“即便提前冲出来了又如何呢？你不过是我的替身，不过以另一种方式持续我即将消散的生命，拥有同我一样的性情、癖好，甚至……爱着我所深爱的人。子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斜月吊坠在星辉下闪出一道刺目的银芒，似在做无声的抵抗！
我不是你，我不是你！
无人能看见，斜月之内，有另一个紫眸少年无声地怒吼着。
一下又一下，他捶打着禁锢自己的法墙，如同疯癫的戴承天那般，不顾染遍全身的血迹！
可是即便这样又能如何？此刻的他只是一缕可怜的魂魄，就算是现在的月仙，亦能一根手指拈个法诀就灭了他。
“子渊，你知道的，从十七年前开始，你就该知道我对你全无恶意。”钟静月低叹，轻抚着斜月吊坠，“陪我这一程吧，子渊……等到我消散了，便再无人能阻止你做任何事。你也知道，我是有多害怕孤独……”
斜月空间内，钟子渊捶累了，累得倚墙倒在了黑色玄武岩的地面上。
钟子渊生平最不畏惧的，却正是孤独。从五岁那年怀殷王府被抄没起直到现在，他都是一个人。被囚禁在这特殊的牢房里整整十七年，他早已习惯了孤独。
固执的魂魄，暗无天日的囚禁，他非但未被湮灭，反而顽强地存在至今，甚至无时不在寻找逃离的机会！
紫眸少年忽然笑了，笑容是钟静月从不曾有的放肆。
白衣男子掌中的月牙一点一点的跳跃起了荧光，像是在与他作一种奇异的沟通。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