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理他,我继续哭着,所有人来劝我都不管用,直到劝我的人开始生气了,我仍然不理睬他们。我坐在了地上,哭得依然那么洪亮,母亲皱着眉头,口里嘀咕着我刚出生时的情景。我哭累了,便睡着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睡在奶奶的小床上,嘴角咸咸的。窗外已是阳光四溢,又一个白天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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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第二章盆地的雨(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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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梦,醒来怅然若失,半天说不出话来。睡梦中,成年的我从城市里闻到了熟悉的野草焚烧的气息,我顺着气息,沿着一条狭长的路时疾时慢地走着,最后豁然开朗的是,我居然一直走到了童年的大山下。那里金光闪闪,太阳透过薄雾,发出有层次的光晕,一道一道的光柱像探照灯一般打在土地上,有人在田地里焚烧着一堆一堆早已码好的麦秸。烟袅袅地,和阳光混在一起,散发出好闻的味道。我看见奶奶在山腰的地坡上挖地,她还是我童年时的样子,一个矮矮的健步如飞的农妇。她抬头看见了我,我听见她在山腰打着悠扬的号子叫着我的名字——为宝,回来咯,为宝,回来咯。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眼眶湿润了,我穿着城市的衣服,留着时髦的发型,在金色的山腰,搂着奶奶哭成一团。奶奶拍着我的肩膀,喃喃地笑着,我家为宝怎么了,我家为宝怎么了,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在田埂上看着那薄雾在山风中飘荡,看着奶奶嘴里嘀嘀咕咕,弯着腰收拾地里的野草。阳光透透的,这是一个冬日的清晨,这时四叔和铁牛从山顶上下来了,四叔老了,铁牛却还是个孩子。他们两个人身上披着细细的金光,从山顶下来,山脚下那个当年日本人修的碉堡在薄雾中时隐时现,奶奶又开始哼歌了。铁牛看见我了,他尖啸着跑着,叫着我的名字。我满心欢喜地去迎接他,却发现自己在山路上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我开始急起来,脑门上急出了细密的汗,这时我惊恐地发现,奶奶和四叔他们全部变成了雕塑,金黄色的雕塑,他们的嘴角还残留着开朗的笑。忽然,整座大山在急速下陷,我整个人似乎都被钉在了土地里,一动不能动。童年时经常去的那个碉堡在眼前最先沉入地下,然后轰隆隆,所有的一切都在急速地下陷,我疯狂地呼喊着,直到我浑身冰冷地啊着嘴醒来在北京的正午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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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奶奶的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适应的呢,我记不清了。在一段伤心的日子之后,我又不得不开始接受学校和家里两点一线的生活。父亲重新当回了工人,这除了让他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骂骂咧咧,他也开始慢慢地回到他曾熟悉的生活方式当中去。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生活不会如我们所愿,我们便如自己所愿,这是本能,我们习惯如此。
奶奶走后,我很少再说话,当有一天我站起来回答老师的问题时,我突然发现我变成了一个结巴。越紧张便结巴得越厉害,全班的哄笑让我不知所措。后来,他们开始叫我何结巴,就这样,我开始了从来没有过的受人关注。他们每个人都想逗我说话,一说话我就开始结巴,于是他们如愿以偿地笑,我便如他们所愿结巴得更厉害。后来,我动手打了一个笑我结巴的男孩,准确地说,是我咬了他。他是外班的孩子,下课时,他冲到我们教室里,问谁是何结巴,我没有搭理他。王亮将他带到了我的座位前,他嬉皮笑脸地看着我,说,何结巴,你说句话听听,说。我咬牙看着他,脸上红得一塌糊涂。我站起来,绕开他,准备离开。他一把抓住我,眉飞色舞地说,你说呀,说我爱北京天安门,说,快说,不说不让走。我瞪着他,他身边的几个小喽啰一脸期待地看着,王亮在旁边说,你让他说为革命保护视力,眼保健操预备起,你让他说这个,他肯定说不出来。周围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地学着,为革命保护视力,预防近视,眼保健操预备起。我的嘴角在抽动着,猛地一把甩开他的胳膊,转身准备走。我刚走了两步,屁股就被重重地挨上了一脚,像狗啃屎一样摔在了教室后面的扫把堆里。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哄笑,我感到自己的脸都不存在了,像一块烙红的铁一样,泪水湿润了我的双眼。我的拳头握得紧紧地,我爬起来,他们走了过来,继续嬉笑地看着我。大块头说,谁让你走的,不说不让你走,快说。我看不清他的脸,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们像一重叠影,在迅速地变形。我猛地低头向他的胸口撞了过去,他被我撞了个仰八叉,躺在地上一副很惊讶的样子,周围人都不说话了,他们啊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块头躺在地上,说,哟嘿,何结巴不想活了。说完他翻身爬起来,向我冲了过来,我们厮打在一起,扭打成一团,没过一会儿我就被他压在了身下。他坐在我身上,用拳头贴着我的脸颊,四周看了看,趾高气扬地说,你快背,现在背还来得及,你要背了,爷爷我今天就放过你。我想杀了他。如果有一把刀,我将毫不犹豫地扎向他的胸口。我死死地看着他,像奶奶眼中的一条疯狗一样,我一把抓住他的拳头,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只听见他惨叫一声,另一只拳头死命地打在了我的眼眶上我的脸上。这时,上课铃声响了,老师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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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第二章盆地的雨(14)
那晚,我被留校,我执意不肯说出我咬他的原因。而大块头则在老师办公室哭得一塌糊涂。他那个当篮球队长的父亲匆匆赶过来时,他立即扑进了他父亲的怀里,哭得像个小鸡仔一样。我一脸木然地站在墙角,与他父亲鄙夷的眼神对视。那晚老师通知我的父亲来接我,父亲没有来,母亲来了。她问我咬他的原因,我仍旧一个字也不说,母亲气急败坏,打了我一巴掌,我没有理她。
后来,没有人再敢叫我何结巴。又后来,王亮一度成了我的小喽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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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亮当然不是因为我会咬人才成为我的喽啰的,没错,是另有其事。咬人事件发生不久后,学校开始另外修建一栋教学楼。孩子越来越多,从外面来的年轻工人们如潮水一般涌向了这个盆地,他们拖家带口,分享着这里的气场。每天,他们穿着工作制服听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音乐,骑着单车去上班,他们觉得自己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每一个人都开始学着说普通话,《新闻联播》开始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板有眼地坐在那里,联播结束后,他们聚在一起,说着这个国家的未来,说着中南海附近所发生的事情。盆地周围的农民带着敌意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他们有工资,还有福利,月底工厂会发鱼,发肉,发洗衣粉。这让那些辛苦的农民感到嫉妒,农民和工人的矛盾越来越深,有些农民开始在盆地里偷东西,有的跑到工厂去偷铜偷铁。工人们开始组成护卫队,在盆地里四处巡逻。那是一个热闹的时候,所有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等待着一场大爆发。就是在那样的一个背景下,学校开始修建另外一栋教学楼。
周末的时候,我又尿床了。在母亲高分贝大嗓门的宣扬下,我满脸通红地从家里跑出来,跑到建筑工地上去玩,在那里我碰见了王亮。工地周末是休息的,没有大人,只有王亮他们一帮孩子在工地上瞎跑。我坐在一堵未建好的墙前,百无聊赖地看着地上的一群蚂蚁搬家。王亮他们玩疯了,开始摇动着墙上的水管,突然,水管被摇松了,墙头上的两块红砖跌落了下来,在他们的惊叫声中,两块红砖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我的头上。我完全没有准备,红砖被砸成了两半,跌在我面前。我感觉我的头嗡嗡地响了两声,随后便没有了任何感觉。王亮他们飞快地从墙头跑了下来,目瞪口呆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我摸了摸我的头,发现没有流血,甚至没有感觉。我看着他们惊恐的眼神,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拍了拍头上的灰,没理他们,直接走了。王亮喊着我的名字,我没有搭理他,只听见他们在背后嘀嘀咕咕的声音。第二天上学后,我发现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每个男孩对我都客客气气的,王亮更是以崇拜万分的眼神跟着我,我到哪里他到哪里,甚至跑到校门口去买些零食来给我吃。这真让我受宠若惊,但我从小似乎就习惯了一种状态,就是要稳住,不管眼前的一切多么令你感到吃惊或恐惧,你都不要表现出来,一定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起码也要让别人觉得这对你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王亮被我的气度完全折服,在连续给我买了三天零食的情况下,我向他讲述了为什么红砖砸我,我却能全然无事的原因:因为我来自大山,大山里住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是一个退隐江湖多年的武林高手,我是他的关门弟子,他教了我很多武功,铁头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招功夫。那天咬大块头的那一招是少林寺的金刚狮子咬,我还有很多武功没有表现出来呢,我师父叫我千万不要外露,也千万不要和别人提起他,否则他就再也不见我。王亮听我说到这里,眼神开始发直发痴。我故意拍了他的头一下,他如醍醐灌顶一般猛地甩了甩头,才回过神来。我看着他,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表情严肃地说,如果他说出去,我师父就会来怪罪我,到时候他就死定了。我师父的轻功特别好,每个周末晚上他都会从大山飞到盆地里来,传授我武艺,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说完,我将手指头在空中轻轻地捏了一下,只见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忙不迭地点头说,为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我打死都不会说的。我要说出去了,就叫你师父把我捏死,捏得死死的。
第46节:第二章盆地的雨(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