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码头和郭璞家很近,我们到码头租下了一艘小帆船,随后便乘船沿着秦淮河向东南行去。不知是否郭璞用了什么法术,途中风帆始终被风吹得鼓涨饱满,就连船夫都啧啧称奇,说几位客人运气真不错。我朝郭璞看去,但他却只是微笑不语。
秦淮水道从句容转由破岗渎南行,又由运河通入太湖。这样从水路直接进入吴兴郡,比陆路要节约两三倍的时间,也是很多人首选的旅途路线。
帆船犹如滑行般飞快地在水面上前进着。我坐在船上,看着两岸摇曳的芦苇丛,飞在空中的白云和鸟雀、以及在清澈的河面下游动的鱼群,不禁感到心旷神怡。平常整日都忙于案牍工作,偶尔能出来几天在这江湖之间泛舟,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上船之后,宋祎一直静静地坐在船沿,偶尔被一阵强风吹乱了鬓边发缕,就抬起纤手重新拢起。这优雅的小动作让我不由产生一阵好感,越来越觉得她真是位恬静的美人。
这时,郭璞微笑着对宋祎说:“碧空晴日,泛舟河上,此情此景如此风雅,不知你可愿吹奏一曲助兴?”
我也连忙说:“倘若能听到宋女史吹奏的妙音,想必是一大乐事。”
宋祎没有说话,只是含笑点了点头。她将玉笛横到唇边,但并没有立刻就吹,我一边注视着她一边安静等待,耳边只听见风帆鼓动和河水拍打船舷的响声。
不知不觉,在这风帆与河水声中,若隐若现地传来了缥缈的笛声。笛声虽小,但却并没有被风帆与河水声所盖过。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尽力从嘈杂中捕捉这若有若无的笛声。
不知道是因为我注意力集中,还是笛声确实变大了,我感到宋祎的笛声变得越来越清越嘹亮,令人心魂皆醉。不愧是被选入乐坊的大师,我的 心中充满了赞叹之情。不过,就连这赞叹的情绪也渐渐被笛声所淹没,我感到世间万物仿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风帆鼓动也好,河水击舷也好,已经全然听不到了。天地之间,只有我和这笛声在永恒的黑暗中存在。
笛声渐渐地变小下去,就连我的意识也随之沉入了黑暗之中……
“令升!令升!”
迷迷糊糊中,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了郭璞的喊声。我吓了一跳,连忙睁开眼睛,外面的阳光令我有刺眼的感觉。突然,我注意到河面上金光闪闪,太阳已经在彩霞簇拥中落到了远山的边缘线上,现在难道已经是黄昏了吗?
我揉了揉发麻的脸颊,疑惑地说:“怎……怎么回事?”
郭璞大笑着说:“令升,真有你的。上午宋女史吹笛的时候你居然睡着了,而且还一口气睡到了傍晚。”
什么!我感到眼前发黑,慌忙朝宋祎望去,她也以袖掩口微微发笑。我差点没一跤从船上跌进水里。居然在听她吹笛时睡着了,而且还不知道我是否做了打呼噜、流口水、说梦话之类的丑事。这回可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我不理会郭璞的大笑,恼火地转过头,这时才发现船夫已经收起了帆,用竹篙撑船向前方的一个渡头驶去。
郭璞说:“我们已经到太湖岸边了。从这里上岸,步行一会儿就能到吴兴郡的郡治乌程。”
我们都安静地等着帆船靠港,船夫把桥板搭在船沿和堤岸之间,我、宋祎、郭璞先后上了岸。
郭璞拿出船钱给船夫。我朝宋祎看去,她又恢复了那种恬淡的表情,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夕阳下的远山。
我犹豫了一下,开口说:“宋女史,上午真是失礼了。我……”
宋祎看着我,微笑着表示并不介意。
我问:“你的笛子吹得这么好,不知师承于哪位大师?或者是自己学的?”
宋祎沉默了片刻,说:“贱妾小时候是在洛阳……”
她还没说完,郭璞已经走了过来,说:“我们得快点赶路了,晚上在乌程住宿一晚,明天就要进天目山。”
我问:“对了,那些在天目山遇到怪事的人,是吴兴什么地方的?有没有乌程的人?”
郭璞说:“遇害者当中确实有一个乌程本地的商人。吴兴郡的周太守对此很有兴趣,前几天写信通知了我,我这才知道此事。”
我说:“那么,我们今晚可以先去见见那位乌程商人,了解一下情况。”
郭璞笑了笑:“正有此打算。”
我们继续走了不久,道路前方就出现了笼罩在夕阳下的乌程城池。
乌程虽然是郡治,但也只是座江左常见的水乡小城。地面总是有点泥泞,好几条水道从各处水门纵横贯穿全城。在布满行人和小商贩的街道旁边,往往都可以看见撑篙从水道驶过的小船。
虽然是本郡的周太守写信通知郭璞这件怪事,但如果我们去拜见太守的话,他一定会大摆筵席招待我们,宴会上会有很多不认识的官吏或者士族找郭璞占卜算命,又会有人请求听宋祎吹笛或者让我说些神怪轶事,然后大家开始讨论哲学和人生,来一通玄虚缥缈的清谈。对这种莫名其妙而又浪费时间的社交活动,在下干宝可是敬谢不敏。郭璞和宋祎两人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所以进城之后,我们就直接找了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先安顿下来。
周太守在信里告诉了郭璞那名遇难商人的姓名和住址。我们在客栈里吃了点食物,顺便向老板打听到了去那个地址的途径,随后就一同出门前往那个名叫刘二的商人家。
在黄昏的夕阳下,我们穿过几条狭窄的小巷,越过一条水沟,终于来到了刘二家的宅院前。
在竹篱笆围绕的庭院中,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子。她一开始还对我们不太耐烦,但听我们说是从建康来的官,老婆子就开始有些紧张,不敢那么不客气了。
一番询问之后,我们知道了她是刘二的姨母,由于半个月前刘二的母亲,也就是这老婆子的姐姐因病去世,她就过来暂时代替刘二看家和守丧。可没想到,几天之前却发生了那样的怪事。
按照老婆子的叙述,那一天,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看家。当时姐姐的棺材还停放在大厅,因为是盛夏时节,棺材开始散发出一种很难闻的恶臭,所以老婆子没办法待在屋子里,只好坐在庭院的一株大树下乘凉。
忽然,老婆子注意到有个模样可疑的人来到篱笆外,正要推门进来。
那人满头蓬乱的白发,脸上皱纹密布,张着嘴露出没剩下几颗的黄牙,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走路晃晃悠悠,柱着一根拐杖才勉强一步步向前挪动,身上的衣服散发着跟大厅里的棺材几乎完全一样的恶臭。
老婆子还以为是上门要饭的乞丐,拿起拐杖就破口大骂,想要把这又脏又臭的老头赶出去。
那老头被老婆子轻轻推了一下就摔倒了,老头坐在地上莫名其妙又害怕地看着发火的老婆子,半晌才嗫嚅着说:“姨,你……你干什么打我?”
老婆子大怒:“谁是你姨!”
老头说:“我是刘……刘二,你的大侄子啊!”
老婆子更是生气,不停地骂这个又脏又臭的老头。但老头却始终说自己是刘二,老婆子才渐渐开始有点害怕了,赶紧到街上叫了几个亲戚过来帮忙。然而,老头却一一叫出这些亲戚的名字,还说了很多只有刘二本人才会知道的事情。大家全都愣住了,难道这老头真的是刘二?
亲戚们还是半信半疑,议论着刘二离开乌程只有三年,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老成这副六七十岁的样子。老头听到他们的谈话,诧异地说:“你们在说些什么?我怎么会变成六七十岁?”
有个好事的亲戚找了面小铜镜拿来给老头自己照。老头左看看,右看看,老脸的表情渐渐从惊疑变成了恐怖。老头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喷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就此不省人事。
遇到这种怪事,亲戚们全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还是族长做了决定,族里先凑钱把刘二的亡母安葬了,然后把刘二暂时安顿在他自己家里调养,刘二的姨母还是留在刘二家看家,等刘二的状况好转了再说。
这期间,族长和几个亲戚去了刘二家几趟,问起发生了什么事,刘二断断续续述说了自己在天目山的一座山庄中借宿,最后遇上的可怕事情。 这个消息很快散布开来,几天内就成了乌程县的闲人们口耳相传的谣言。
听完刘二姨母的这一番话,我们三人全都面面相觑。郭璞问:“现在刘二还在家里吧,我们可以见他吗?”
刘二姨母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不过那个人现在精神还是不太稳定,你们别作什么吓到他的事情。”
于是,她领着我们脱鞋进了屋子,朝刘二养病的房间走去。
虽然天还没黑,但这个房间里已经到处都点起了蜡烛,照得室内如同烈日当空,角落里还放着一个小香炉,让房间里充满了浓郁的廉价香料气味。
尽管如此,抱着棉被蜷缩在卧床上的刘二却呻吟着:“为什么这么暗,太臭了……再加点蜡烛,再多点一些香好吗?”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刘二猛地睁开眼睛,哆嗦了一下,恐惧地看着我们,对老婆子说:“姨,他们……他们是什么人!”
老婆子没有理会他,皱着鼻子地对我们说:“看到没有,刘二现在已经成这个样子了。你们有什么事就赶快问,别太刺激他了。”
在明亮的烛光之中,我仔细端详着这位商人刘二。他披散着失去光泽的白发,脸上沟壑纵横,混浊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惧,微微张开的嘴里没剩下几颗牙齿。这分明就是一位行将入土的垂死老人,实在难以想象他在不久前还是个壮年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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