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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让人学会了最原始的趋利避害，想记住些什么，不想忘记些什么，这是每个人都乐于选择的，但命运的命题是我们必须全盘接手。
可我奶奶不同，她活了这么多年，中年丧偶，晚年噩耗，一生坎坷，但一辈子其实也就算是这么过完了。命运终归待她不薄，在最后的生命里，赋予了她遗忘这么慈悲的权利。
如果生病也可以让一个人开心，那我们所有人都愿意她就这么病下去。让她的人生在最后的阶段过得快乐一点，再快乐一点；让她的生命逝去的缓慢一些，再缓慢一些。
让她做个快乐的病孩子，这是我们都愿意的事。
第34节：时间是你的脸（1）
第三章：时间是你的脸
初五过后，妈妈要回石家庄了。
从被大家知道爸爸去世的这几天里，她迅速消瘦下去，但她的气色还算不错，毕竟是背负了十七年的包袱，猛然放下，除了让她不适应之外，更多的则是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早已过了那个因为虚荣而隐瞒自己在卖菜事实的年龄，算起来，今年她不过才37岁，可我相信每个人第一眼看见她，都不会这么认为，岁月过早地将自己的脚步踏过她美丽的容颜，像是在宣誓一样告诉所有人，再美丽的容颜也不过是几年沧桑便会消弭殆尽。
而大家的情绪显然都平静下来，姑姑也不用怨恨的眼神追着妈妈拷问，冉苼似乎也意识到那天他的严重失态，这几天倒显得乖了许多，他甚至主动跟程天光和好，并且跟我道歉，当然，这些都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之间的交流，大人们自然不知道，他们还以为我们在冷战。只有程天光，一连几天早早出去迟迟归来，据他自己说的原因是，他的一个同学回来了，在他躲闪的眼神里，我猜到那大概是介于朋友跟恋人之间的暧昧地带的关系。不过我知道他其实不想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根本原因还是冉苼那天说的话。毕竟，从小到大，他也听过不少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什么自己是捡回来的，还有一个姐姐在喜城的某座中学教书什么的。他从来没有相信过，可现在，这话从冉苼的嘴里说了出来，从他自认为是亲密的亲人的嘴里说出来的。你让他如何不乱了阵脚，像他这样平时沉稳的人一旦乱了阵脚，除了逃避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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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时间是你的脸（2）
奶奶的神智这几天一直不是很清晰。但谁也没有预料到，她偏偏在我们即将离开的时候忽然回光返照一样明白过来。
那天早上，我们收拾好我们带来的换洗衣物，正准备出门，奶奶忽然挡在我们面前。这个时候的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糊涂，甚至让所有在场的人眼前一亮，前一秒还蔫蔫一息的人此刻却神奇般地年轻了很多。
跟在我们身后的属于这个家的所有人，此刻都局促地盯着她。
她定了定神，“我知道我现在犯糊涂。”她说道，忽然眼泪就落了下来，所有人看着她不知所措。
她叹了一口气，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妈妈面前，顿时声泪俱下，“求求你了，带着冉苼一起走吧。他妈妈有自己的家顾不上他，他爸爸又是那副德行，你把他放在我这里，迟早有一天会毁了他的，我求求你了，你看在小衣爸爸的面子上，你不看小衣爸爸的面子，你也要想一想我老头子为你们做的事情啊，好不好？就带冉苼走吧？就多一副筷子，冉苼很听话的……”
“有完没完！”
冉苼终于说话了。
我很担心他又出现那天的发狂，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冉苼一下子跃到奶奶的身边，努力搀扶起她，他的力量大的吓人，一下子将奶奶提溜起来，像是提一袋水果那样。那一刻我的奶奶固执地不肯站起来，就算被他提起来，她依然滑稽地保持着下跪的姿势。
“你别管我，你别管我，快求你舅妈，让她带你走，你没有爸爸管，没有妈妈管，跟着舅妈有好日子过……”
我看见一种类似于耻辱的东西，在冉苼的眼里开始沉淀，紧接着他用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像是难过，却又像是心疼，他对着所有无动于衷的人说：“你们满意了？”
他这句话立刻惊醒了所有人。我的妈妈开始叹息，姑姑则一边将怀里的小家伙递给一直站在最后面的男人，一面责备地说奶奶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眼看着他们即将靠近自己，奶奶立刻伸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衣袖，“小衣，替奶奶求求你妈妈，让她带冉苼走，小衣，你不想跟冉苼在一块吗？小的时候你们在一起多好呀，都怪奶奶，听别人胡说，奶奶当时也舍不得你走啊……小衣，你知道你爸爸的手机号吗？奶奶要给他打电话，让他带冉苼走……”她开始语无伦次。
我们终于知道，她一点儿也没有好起来，她只是着急了，看见我们要离开了，她着急了。如果她意志清醒的话大概也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狼狈的自己，所以不论出于何种目的，我们都不应该让这个生养了我们所有人的老人再这样伤心欲绝，我们不能在让她失去岁月的同时，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还失去尊严。
我再也忍不住，我深深地看了妈妈一眼，转头看着奶奶，“奶奶，你看这样行不？我留下，我陪着冉苼，只要有我在，冉苼就不会吃亏，我走到哪里，我就把他带到哪里。这样好吗？”
妈妈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我，那种眼神大意是说你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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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时间是你的脸（3）
奶奶不解地盯着我看，她的泪花挂在她粗糙而皱褶的皮肤纹理里，像是一泓湖水，苍老而干净。
“你看，我只要一直跟冉苼在一起，他们要管我，就会顺便照顾冉苼，奶奶，你先起来。”
我伸手扶她，她乖乖地站起来，忽然破泣为笑，“这样也好。小衣，你说话算数。奶奶可从来没有骗过你。”人在意志薄弱或紊乱的时候最容易被安慰。
我忽然想起在很小的时候，我的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常常会有小朋友嘲笑我没爹没娘，他们都不跟我玩儿，不论下课还是放学，我从来都是一个人，从小到大，我们的各种音乐老师教了我不下几十次《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但我直到现在都没有唱过一次，我每次都是只做出口型却不发声，原因无他，我曾经尝试过发出声音，但我就是唱不出来。我们的音乐老师也挺神奇，每次都能看出我在滥竽充数，好多次点名让我唱，在我吱吱唔唔的时候，身边的人便会一起起哄说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些。那个时候奶奶不止一遍告诉我，小衣啊，你妈妈和爸爸想着你呢。我不知道他们那个时候到底有没有想我，我只知道奶奶这句话支撑了当时的我踽踽独行的童年时光，源源不断地在我难过自卑到不想回家不上学的时候给予我小小的骄傲。
我有在外地很有本事的爸爸妈妈，他们无时不刻在想念着我。所以就算他们不在身边，也没有什么的。我这样给自己打气，每次都能信心满满地抹干眼泪重新面对一切，顺势不屑而又小心翼翼地向身边的每个人炫耀，我的爸爸妈妈是在大城市干大事业的人。言外之意是不像你们的爸爸妈妈那样只能留在喜城这座小城市。
但是这些，都是奶奶给我的爱和勇气。
那么现在，我亲爱的妈妈，请允许我为把勇敢给了我自己却失去了勇敢的奶奶做一件事情，尽管我知道这件事情会让我暂时地离开你，会让你一个人在那个冰冷的城市独自承受生活的沉疴，可是妈妈，这一次，你不论如何要原谅我做出这样在你看来也许是冲动的决定。
妈妈，我答应你，就这一次。
我将奶奶扶到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我听见妈妈沙哑的叹息声，以及所有人如释重负般的欣慰。
除了冉苼，他的眼神冷漠地注视着房间的某个角落。还有那个不懂事理的小家伙，她正在用一种欢快的咿呀声对着每一个人欢呼着，彷佛她才是最终的胜利者一样，耀武扬威。
那天妈妈推迟了一天离开喜城，那一天我们也全都相对无言。
谁也不曾料想到我会就这么匆忙地留下来。除了我的奶奶忙前忙后张罗着给我妈妈最后的送行餐，几乎所有人都忧心忡忡。
冉苼一整天躲在卧室里打游戏。我知道他才是这场闹剧里最蹩脚的丑角，尽管我并不那么认为。
第二天妈妈就离开了喜城。那个时候，我站在喜城冬天的天空下，看着妈妈走进车站的背影，才切肤地体会到什么叫心疼，那是一种将愧疚和难过揉合为一的空前绝后的不忍。
第37节：时间是你的脸（4）
好在有程天光一直陪在我身边忙前忙后，他送走了妈妈，又安排姑姑一家人回运城，运城是临近喜城的另一座城市，我姑姑的新家便在那里。
程天光算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了，他也真担当起了自己的责任。打点恭送，有条不紊。
紧接着他又去忙我在喜城的入学问题，去了他先前毕业的喜城二中，那里是他的高中母校。
“小衣，放心吧，一切交给叔叔我。”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点调侃。
他的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温暖的气息，我相信不论是谁靠近他，都会不由自主得想要依靠，并且会认为一切都有他呢，心也跟着踏实起来。这真的是他的魔力。
我是说如果没有妈妈在临别之前给我说的那件事，我也许会真的彻底依赖他。
她在离开喜城的车站跟所有的亲人依依惜别，然后接下来轮到我，她忽然沉默了，看着我，欲言又止。
她转过脸对程天光说了句天气冷你先扶着咱妈回去吧。程天光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