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塔》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残塔- 第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不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可能会认为他们直接进入了少年科大。其实,那时的“五七大学”全国遍地开花,每个人民公社都有一所。初始,我也以为新中国在1957年普及了大学。像今天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一样神速。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后来,我走了几次亲戚,才明白各地的“五七大学”只不过是荒山野岭里种了几株水果树的农场而已。改革开放缺人才,急需办教育,所以,农场报废成学校。“五七大学”真正成了我们同坪公社人才的摇篮——同坪公社中心完小。

  建国和我等是属于后进生一类的人才,所以,仍然保留在文风大队完小念五年级。虽然没有留级生那么丢脸,但也是很不光彩的事。

  因为我没被选送同坪中心完小就读,二哥取笑我,说我读书不中用。我做个鬼脸,他又说,湘剧团选丑角的话,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我心里很不痛快。我真的相貌丑陋吗?我做贼似的悄悄照镜子。镜中的我头顶尖尖,前额狭窄,天庭凹陷,单眼皮,肿眼睑,小眼珠,大鼻子,厚嘴唇,宽嘴巴,面带菜色,尖嘴猴腮,人模狗样。这么一副不合美男规格的长相,令我自惭形秽。潜伏的自卑心理蔓延了二十年的人生历程。

  记得早年清明节,我和表妹如鹃曾经照过一张合影。开始,我不好意思和她一块拍照。我觉得男女有别。经父母兄弟等人的规劝,我才腼腆地与她并排合影。至今想来尤觉后悔。这张唯一的童年的照片被我撕毁了。照片洗出来之后,我端详半天,发现表妹是那么端丽自然,仪态万方。如果把她比作月宫里童年的嫦娥,那我就是她脚旁幼小的蟾蜍了。我对自己的奇丑忍无可忍。觉得自己呆滞的相貌有损表妹的光辉形象。郁郁寡欢的时候,我背地里一点一点的把它撕得粉碎。我企图从历史的教科书中彻底删除这没有丝毫光环的事实。

  有事没事我都喜欢拿镜子照照。照着照着又觉得自己并不象二哥所说的那样面目可憎,甚至还隐隐察觉自身某些可人之处。确有再漂亮的人看久了,便暴露出瑕疵;再丑陋的人看多了,也会透露出优点。慢慢的我感到额头的宽窄是天生的,这点不足可以忽略不记;至于嘴唇厚点,嘴巴宽点也没关系,大人们不是常说“男人嘴宽吃天下”吗?我正好符合此等福相!于是,其他的种种不美不足,我都毫不客气地自宽自解了。久而久之,反而觉得本身的某些特征是别人想要而不能得的天然资本。特别是那天,堂大嫂随口夸我一句:“哎呀!晨船矮子好白啊,白得像城里伢子似的!”我的心立刻像杨树尖的绿叶随风飘动,浑身热辣辣的。。。。。。

  上语文课时,我趴在课桌上神思恍惚想入非非。眼睛像狐狸盯着乌鸦嘴里的肥肉一样盯着左边的一位女同学。这女同学清秀异常,靓丽动人。她绝不象有些女孩,十来岁了,还常常闹出两条黄龙戏朱唇的事情。她纯洁如玉的美貌把我迷糊成令她恶心的小色狼。我痴呆地凝视她明媚的双眸,感到她可能跟我有点血缘关系。要不她眼眶靠近鼻梁那点红高粱似的肉球,怎么会跟我的一模一样呢?可她那柳叶眉,丹凤眼,玲珑鼻,樱桃嘴,鹅蛋脸都比我的标致耐看啊!忽然,她红颜大怒,柳眉倒竖,压底嗓门朝我骂道:“鸟你老妈!”我仿佛浑身泼了盆洗脚水,一激灵,小声反问:“干什么?”她怒云满面,撅着嘴说:“你死盯着我干吗?”“我。。。。。。我哪。。。。。。”我无言以对,面红耳赤的不知所措。从此,再也不敢正眼瞧她,连她的芳名也不敢询问别人。因为她也是中心完小选剩下的后进生,五年级没读完就下落不明了。后来,我发现天下所有人的眼角都有一粒高粱大小的肉球球。。。。。。

  雷亮老师不知调到哪儿教书去了。我们五年级的语文老师换了一位脖子很长的中年男人。同学们背地里都叫他“星云长颈鹿”。数学老师是村里的建国的父亲,名叫丁有能。

  丁有能是民办教师。他多才多艺。刚下数学课又上音乐课。《在希望的田野上》、《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等等富有时代特征的歌曲都是他教我们的。他音域宽广,音色优美。不论什么歌谣,只要从他的嘴里唱出,都是亲切感人的。他还教我们美术。他画柏树只须两笔,就能达到形态逼真跃然黑板的效果。同学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觉得作画像他那样神速,当画家只须几秒钟的工夫了。我学着他的画法,用铅笔中锋画树干,侧锋横涂树冠。画得也有模有样。此后,绘画像白蛇一样迷住了我的魂魄。

  起初,我试着画些简单的白描。比如:语文数学书中的收音机、汽车、火车、直升飞机等等。后来,我便临摹连环画里的孙悟空、猪八戒、哪咤等。我从没像鲁迅小朋友那样,拿张白纸蒙在原画上去描。我总喜欢把极小的图形放大好几倍,搞浮夸风似的。

  每天早读课,语文老师都没来指导监督。自觉性强的同学咿哩哇啦念过不停。像我一样散漫惯了的人就胡闹不停。那天,我跟建国在教室里追打。他用扫帚当板斧,我那粪箕做盾牌。我们杀了几十个回合不分胜负,地板上的黄土烽烟一般弥漫教室。小宁还在一旁拍手助阵。他加了一会儿油,索性自己也加入我们的恶斗。整个教室里打闹声大,读书声小。突然,我们三条活蹦乱跳的泥鳅在热锅里挣扎几下就僵直在原地一动不动了。整个教室安静得连蚂蚁爬行的足音也听得见。

  神出鬼没的丁有能捏着一根二尺长的小竹棍虎视耽耽地立在门框里。他布满血丝的眼球放射出两束如剑的光芒。我们目瞪口呆的遭了电击似的。扫帚、粪箕如秋风中的落叶纷纷滑落手心。丁有能迈步逼近我们。他劈头盖脑地猛抽建国一顿,又分别给了我、小宁两棍子。他怒吼道:“滚下去!”我们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捂着各自麻木的脑瓜滚到座位上。

  丁有能叹了口气,说:“一年之季在于春,一日之季在于晨。我以前是说过陈景润小时候也贪玩,也玩滚铁环,但人家是在课外!课外!不是在大清早最好读书的时间!他之所以能成为数学家,是因为他抓住了应该学习的时间就学习。后来,他连休息的时间都用于学习,他演算的草稿纸都有几屋子!你们懂吗?”

  丁有能所讲的道理,我似乎都在他狠狠的教鞭下听懂了。我学着榜样丁明敏的样子,来到同坪供销社买了连环画《古人勤学故事四则》。随后又买了《高老庄》、《流沙河》、《通天河除妖》等连环画。催我奋进的故事应该是《凿壁借光》和《悬梁刺骨》。

  这些买书的钱都是母亲帮我到父亲那儿要的。后来姑父出版了《智救杨君马》等连环画时,父亲便主动拿钱要我去买。

  期中考试后,二姐怎么劝说也不肯再去上学。

  父母十分清楚她不肯去的原因。二姐五官端正,脸上的疤痕不很明显。可是她的右手却是一只只剩下一根连指甲都不全的锤子手。想必是同学嘲笑过她伤害过她。初谙人事的二姐自惭形秽。父母为了二姐的停学又引出一把辛酸泪儿。

  父亲带她去平琼人民医院,期望现代医术高超,华佗转世,通过开刀能开出四根指头。父亲耐心地向医生陈述二姐烧伤致残的病历:“当时,四个指头本来还剩下半截。这孩子有回吃饭说要辣椒汤。我们也不知道腌过生姜的辣椒汤是缩筋骨的。结果,吃了那次辣椒汤后,就连原有的半截手指也全部收缩到手掌里去了。”父亲拉出二姐藏在口袋里的右手给医生看,说:“你看能不能把它们一一割开呢?”医生拿着二姐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最终,他像粉碎“四人帮”一样粉碎了二姐那四个指头重出江湖的美梦。二姐当场就泪如泉涌。父亲也两眼酸涩。

  父亲垂头丧气地领着二姐去文化馆姑妈家吃中饭。姑父杀鸡剖鱼,做了几个好菜招待他们。二姐却躲在里屋抽抽搭搭无心吃饭。任凭姑妈悉心劝慰,二姐都不肯出来吃饭。父亲和姑父一家子草草完成吃饭大业。父亲便起身要走,叹着气说:“我们回去了。”表妹如鹃从房里窜出来说:“三大舅,你帮我给晨船捎个东西去。路上不许打开看,一定要交给晨船亲自看。”父亲接过外甥女的礼物点头允诺,拉着二姐离开了小姑父家。

  父亲和二姐进入家门时,母亲正在指导大姐做针线活。按照我们的乡俗,大姐必须在出嫁前给媒婆和男方全家人各做一双布鞋,准备以后的嫁妆。大姐很快就要出嫁了。她必须完成这项任务。

  父亲递给我一个小纸包,说:“如鹃矮婆好懂事,我就要出门了,她还记得给晨船捎个玩具。”我打开一看,是个胶卷轴。我开心地说:“正好给我做辘轳。”二姐早已躲进房里继续伤心。父母也无可奈何。

  记得去年买年画时,我建议大姐买了那张董永和七仙女的结婚照,当时,大姐还很害羞地说:“别,别买这张。”我坚持要买也就买了。我把它贴在她的闺房里。

  这年可说是咱家双喜临门的一年。12月初,二嫂生下一子,父母开怀自不必说。12月中旬,大姐秋菊出嫁了。她嫁到洛厚公社的枣园村。我们兄弟姐妹都送亲去了。我发现那次随大表哥坐运锰的车经过的村子,正是大姐终身归宿的村子。也许,这也可以说是缘分吧。我这辈子都要来这个村庄走亲戚了。

  大姐夫的家是一座青砖灰瓦的老房子。他们的洞房设在旁边的厢房里。从白色的石灰墙壁上可以看出房子的新意。大姐的几件枣红的和柠檬黄的嫁妆把厢房装点一新。婚庆的喜气洋溢着整个枣园村。许许多多的妇女小孩前来观看妆奁和新娘。大姐羞答答地捧出红枣、花生、糖果、橘子招待她们。有位妇女拉着个脱了两颗门牙的小姑娘过来,大大咧咧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