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低第二杯酒才饮下半杯,便觉得头昏昏手沉沉,连酒杯都拿不稳了。气急地说道:“怎么你便能喝这许多,你喝许多又做什么,你有何忧须解?”
王献之一壶酒已是将尽,一双明眸也微显醉意。王献之眸色不像王良那样寒潭般得净黑,而是稍微糅杂了些棕色,像是道韫小娘子豢养的那只猫咪。流转之间,不经意便带上了几丝魅惑。此刻这双眸子便凝视着云低,让云低觉得方才那放肆的一句话,似乎说得很不应该。
“你如何知道,我无须解忧?”王献之又缓缓倒了一杯,语气中甚有些嘲讽。“你以为出身琅琊王氏便可无忧?你以为父疼母爱便可无忧?……天地为炉,世间谁又不是苦苦煎熬?”
云低只听得他最后一句似包含无限伤情无奈,让闻者不由为之悲戚。又一想,一个出身豪门,备受瞩目的天之骄子,他能有什么解不开的忧愁。“无非是无病呻吟的小心思罢了……”
才一说出口,云低便警觉自己又失言了。
“无病呻吟?”王献之闻言冷笑出声。“你的阿姐无非是天生心疾不可医治,你可知道我的表姐是被生生逼迫至死?”
王献之也不管云低露出的惊异神情,叙叙又说了起来:“我与表姐道茂自小青梅竹马,不比你跟你阿姐的情谊稍逊。我自小便慕道茂温婉良善,孰知这爱慕之心,竟害得她不得善终?你如何能知道,自己最心爱的人被自己害死的悲恸?”说道这,王献之又将蓄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云低这时刻,已被听得的情由震撼了心神,才喝下去的半盏一杯酒也醒了几分。“为何你爱慕她,却害了她?”云低问道。
“还不是因为那司马氏的刁蛮公主。”王献之显然怒急,声音都带了几分暗哑:“我本来已经与道茂定下了亲事,只待我明年及冠就要迎她入门的。偏偏那个刁蛮任性的长公主非要请旨嫁与我为妻。司马聃倒不曾答应下来,哼,他也不敢定我的亲事。只是道茂父亲已逝,本就寄人篱下十分艰难,如此又遭那司马氏处处刁难,生活凄苦。她叔父又畏司马皇权,道茂处处受尽委屈,才使得郁郁而终……”说道这,王献之已经是怒火滔滔,不可自抑。连深棕色的瞳孔都染上了几丝血气,一副萧杀之相。
云低本来听着他讲来,还正自叹息那道茂的命运多舛,暗恨那司马氏公主的不通情理。突见王献之这副神情,直吓得将手中还余半盏残酒的杯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一声一出,云低就暗骂自己手拙,怎么总是摔碎杯子。
所幸王献之被这一声也惊醒了许多,面上的萧杀敛去几分。复又道:“你的阿姐,便是因了其他一些原因致使早逝,左右亦不过一年半载。她的心疾,本就无药可医。至多便是拿药吊着,多吊一时是一时罢了。你又何须伤怀至斯?”
云低听得王献之这一席话,只觉他先前那一句是真的有理:天地为炉,世间谁又不是苦苦煎熬。
王献之见她不答话,亦不再多言,只拿起桌面上的筷箸击打着瓷器,咏起一首诗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这诗原本是魏武王正意气风发时所作,诗意豪迈。此时被王献之华丽而润洁的声音咏颂出来却觉得分外凄凉无力了。
王献之反复咏颂,云低听着亦觉得胸中郁气渐纾。便也执筷胡乱敲着瓷器跟着诵读出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王献之见云低也出声诵读,洒然一笑。继而应和。男声华丽清越,女声低婉缠绵,两人的声音就这么在林中徘徊良久,才渐渐低了下去……
第二十二章 木秀于林风必摧
自松林小亭中与王献之一番酣畅醉饮,云低自觉得心中畅快了许多。他用心良苦,就算她一时未必想得开,也该有感激之心。只是一连几日,王献之再没有踏足众园,云低始终没有机会当面言谢。
时正值岁末将至,不论是豪门望族还是小家小户都开始忙碌碌的准备过年。虽然晋朝从一统天下到偏安江南很是憋屈,但对于百姓而言,只要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只要不用征战连年,那么疆域有多大,对于他们而言也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东西罢了。建康富庶,并没有被江北的烽火殃及丝毫,因此这时的东晋依然是一派繁荣。又一个将至的新年,燃起了许多人新的期望。
云低身处众园还算是客人,自然无事可忙,众园中除了管事安排采买置办过年的物什,也不见再有别的动静。
众园虽大,景色也美,看得多了也觉索然。只除了每日固定的要去与那几只白鹤玩耍一回,云低再无他事可做。那几只白鹤却是实实在在的灵物,初时与云低接触防备的很,渐渐地见云低并无恶意才放低了防备。云低实在喜欢它们的灵动,每日接触的多了,竟生出几丝情感。心里暗揣摩着,待以后离开时,若能讨得几只是最好的。
这想法与小翎一说,小翎却马上给云低兜头泼上一瓢冷水。原来这白鹤,是王献之的表姐,郗道茂在世时亲手养下的。无怪王献之对它们宠爱异常,实在是爱屋及乌之意。
云低见小翎对郗道茂似乎颇熟悉,便不由想问些关于她的过往。
小翎自小跟随王献之,对这个自家郎君爱慕至深的女子,是很有些了解的。小翎年岁小,说话没个掌控,一下午的功夫,便将自己记忆里的郗道茂,丝丝不差的讲给了云低听。
郗道茂出自高平郗氏,其祖便是大名鼎鼎的太尉郗鉴,这身世也算是一流的贵族了。她与王献之青梅竹马感情颇深厚,二人尚在总角,家里长辈便给定下了亲事。郎才女貌,才子佳人本是天造的良缘。奈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王献之雅望非常竟引得新安长公主豪言非他不嫁。郗道茂再是贵族,也贵不到皇室的头上,又且郗家自郗鉴之后已渐渐开始落没,郗道茂更是父亲早逝,无势可依。
这一段其实王献之酒醉时也影影绰绰给云低讲过,小翎后边再说的却是云低所未闻的。
郗道茂当时寄居其叔父家,本只等王献之明年及冠就要嫁为王家妇。中间出了这差池,虽然王献之只把这当做笑话一般并不放在心上,可郗道茂心中自然免不了挂怀。他叔父并无甚实权,自保尚且艰难,更遑论护她周全。司马氏皇帝盛宠新安,虽然这皇帝不掌政,但要置办一个无权的闲散贵族,还是十分便意。郗道茂的叔父在朝中受了欺辱,少不得回家便发泄到郗道茂的身上去。这其中郗道茂身心煎熬,艰辛可以想见。
而王献之,当时不过是一个少年郎,这些他根本无从知晓。便是他知晓了,怕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但凡他二人相见,郗道茂又绝口不提这些委屈。王献之只一再觉得表姐益发消瘦,却未深想其中缘故。
直到后来,王献之族叔,琅琊王氏掌权人亲自与王献之密谈一番,意欲与郗家退婚。王献之才明白过来此事的轻重。
琅琊王氏权重,其所代表的世家大族,堪与司马皇室平齐。然则,皇室毕竟是皇室,如今一个公主自求下嫁,若王氏不依,难免有托大之嫌。在这种与家族利益相左的境况下,王献之的婚姻是否美满,是被排在后面的。
族里这一个意思出来,几乎是不容王献之抗拒,直接修书一封便到了郗家。王献之阻之不及,又被族中管制,待再得自由时,郗道茂便已香消玉殒了。
听到这里,云低疑惑道:“那郗氏女郎,是如何过逝的?”一个身体康健的人,便是再心中郁结难抒,也不会这么快便病逝吧?
小翎会说:“这个小翎便不清楚了,郗家只说是暴病去的。”
云低又问:“郗氏女郎一向身体可好?”
小翎答曰:“一向身子还是好的,未曾见得过什么大病。”
云低心中更是疑窦丛生。甚至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只怕这郗氏女郎并非是病故啊。不过这猜想她是断断不敢乱说的。
忽又忆起一事,便问小翎:“你家郎君乃琅琊王氏嫡系,婚姻尚且难以自主,又为何那位叫做王良的郎君便可随愿求娶谢氏女郎?”
云低并没有将自己与苑碧的关系说与小翎听,倒不是不信任。只是一来,此事说出来难免有损家族名誉,即使那族谱未写上自己的名字,但是对谢氏对谢郎君,云低的那一份没来由的回护之心,是不由自主的。二来,这小翎实在单纯,藏不住些事情,只怕告诉了她便等同告诉了整个众园上下,不说也罢。
小翎这次倒没有畅畅快快的回答,而是迟疑了一番才回:“良郎君是与别的郎君不同的,我家郎君自然是嫡系。他却是……嫡系中的嫡系。”
“何谓嫡系中的嫡系?”云低疑惑的看着小翎。
小翎呐呐地道:“这个女郎以后自然知晓的。”
云低见她不想说,也不便逼迫,便也就住了口。只心中私自揣测,想来这个王良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王献之之父王右军是名相王导之侄,又名贯江左。王献之身份何其尊贵,竟然比不得王良这个所谓的嫡系中的嫡系。究竟,何谓嫡系中的嫡系呢?只看小翎这吞吞吐吐的模样,约莫这还是个隐秘。
但凡世家大族,其内里的关系,错综复杂的难以明断。有些个不可告人的隐秘,也是常情。既是隐秘,只怕凭云低自己,是很难弄明白了。
然而,王良与苑碧的定下的亲事,只怕也是导致苑碧心疾加重的原因之一,王良是怎么与苑碧定下的亲事?这其中原委,云低早晚要弄个明白。
第二十三章 建康满目尽繁华
腊月二十四日,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