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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的心口绞痛,却是因为苑碧。
苑碧出生虽无甚损伤,毕竟是一胞双胎,终还是得了个恼人的心疾。寻常无甚妨碍,遇到情绪太大波动或是身体太过劳损,心疾就会发作。这时候,云低必有所感。
譬如现在。
苑碧是发生了什么事。云低心下万分焦灼,却又万万不敢擅闯外厅。只得躲在通往外庭门前的一排林木后面,时时窥视外庭的情况。
外庭本就是接人待客的处所,平时来来往往的就很是喧哗。奇的是今日的外庭分外喧哗。只见数十个小厮装扮的人,正抬了些箱笼自外庭的门内鱼贯而出。岐伯走在最后,似乎是在交代人将那些箱笼里的物什归置妥当。
世家大族,接人待客的处所,何等体面。断然不会去处理杂物琐事。且府上物品调度一向有专人侍候,何须岐伯亲自处置?
那当下这又是何情况呢?云低心下惴惴,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本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万物复苏。内庭院子里自有无限风光。云低却是没有心情去赏玩了。只专注盯视着通往外庭的洞门。
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忽见的苑碧从洞门中急冲过来。身后跟了日常照顾起居的老妪,压低了音量便喊便追:“女郎,女郎,快些回去,莫要失礼啊……女郎,你慢些走……”
苑碧刚行至云低藏身的树丛前,云低就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衣袖。
苑碧抬起头来,见是云低。原本怒气滔滔的眸子,霎时蓄满了泪水,像张满的弓一样的身子,一个踉跄差点跌倒。那嘴唇哆哆嗦嗦,竟是气极说不出话来。
云低也不言语,只默默伸出双臂将苑碧按进怀里。她身量本就比苑碧稍低,兼之纤细柔弱,这个姿势颇有些不伦不类。可她做来偏是顺理成章的自然。苑碧将脑袋伏在云低的肩上,淘淘大哭。
追赶而至的老妪在苑碧身后看了这一幕,唏嘘一通,面带疼惜又复回身走向外庭。约莫是向谢郎君回报了。
苑碧哭的伤心,哽哽咽咽的连嗓音似乎都嘶哑了。云低心中痛惜之极,又不知如何安慰,怕提起更惹她难过。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苑碧才抬起红肿的眸子,面带凄惶之色:“云低,我不想定亲,我才十二岁,才十二岁呀……”
云低心念电闪间明白了,岐伯所处置的却是定下苑碧的聘礼么?又有些许疑惑,谢郎君虽然迁怒云低,但对苑碧一向极宠爱。虽然婚姻大事,遵从父母之命,但是以谢郎君对苑碧的宠爱,怎么也该问询一下苑碧的心意,至少也该知会一声。怎么会如此仓促就定下了亲事。
“怎会如此仓促,可知是谁家小郎?”
苑碧恨声道:“正是那王良的族叔来代他求的亲。”
王良……云低脑中掠过那一抹月白的长衫,精致的五官,倨傲的神情及漆黑双眸中于年龄不相称的森寒。
“他定是恼恨我上次对他的折辱。哼,此等量小心狠之人,何以托付终身。”说着苑碧红肿的眼眶里又蓄起泪水来,“云低,我才十二岁……我见够了这内庭里的凄寒孤苦,为何竟要我这么早就进这牢笼去。”
是啊,嫁做他人妇,好些的得了夫君的宠爱,与众女周旋谋算。不好的,不但夫君不疼,连下人都低看欺凌。像生母阿竹这样,被全心相待的,世上能有几个?可谢郎君的内庭里,不也还有这么些在日日苦等中,消耗韶华的妇人?她们又有何错呢。
云低心中纵有这些念头,也只能安慰苑碧:“你现下才十二岁岁,定了亲事也要到及笄才能作数,你这就开始苦恼,何苦来?”
说是这么说,定了的亲事,又如何能有回寰。更何况,对方又是琅琊王氏。云低在心中低叹一声,只盼望这王良是真对苑碧有情,不是因恼恨义气行事。
第五章 此愁原是为哪般
一朵刚刚绽放的花儿,正是意气风发,突被掐下枝头养在瓶中。花儿自然不会即刻就死去,甚至会用尽最后的力气更加娇艳。但难免渐渐萧索,慢慢的也就萎顿了。
苑碧正是这样。
昔日活泼开朗的性子,自那这连番的变故,竟仿佛一夜之间脱去了少年的稚气。
原本净白红润的脸庞,也再不复昔,日渐苍白。圆润的下巴,像被强行削去了一部分,变成了尖尖的下颌。眸子依旧黑白分明,却蓄进去太多忧思。
也不是说苑碧不好看了,相反,就像逐渐琢磨透亮的美玉,苑碧益发显现出她惊人的美,这种美,不再是属于十几岁的少女。而透出一股子清澈的妩媚来。
苑碧原比云低美上几分,这日渐长开来,更是于云低无甚相似之处了。云低细看了几日,却并不欢喜。
不是嫉妒苑碧的美貌。苑碧的美,让她自心底多了一份骄傲。
可她不喜欢这样的苑碧,这样不快乐的苑碧。她不喜欢。
除却与云低偶尔的交谈,她极少开口说话,常常整日的发呆。想些什么,连云低也不得知。
云低不曾想到,定下这门亲,竟对苑碧打击至斯。把原本一个活泼的流动的小溪一样的苑碧,变成了一潭池子里的死水。
本是一年只发作两三次的心疾,发作的渐渐频繁。好似她娇媚的容颜,在吸食她的健康。愈是身体不堪,她愈是美得惊心动魄。谢郎君频频请医延药,也总不见好转,只说是先天所得的心疾,需慢慢调养。谢郎君也就不太放在心上。
只有云低知道,苑碧的心疾,是病在了心上,若不解开心结,药石于她皆无效。
可是苑碧的心疾,云低解不了,甚至谢郎君也解不了。无缘无故的退了琅琊王氏的亲事,这种事情整个晋朝怕是无人敢做。云低再不晓事故,也是明白的。
她只是不明白,那王良虽然与苑碧小有龃龉,说到底也只是少年意气,算不得大仇恨。苑碧何至于就忧虑至此?
直到有一回,云低无意见着了苑碧书案上的一篇手抄诗贴。苑碧自幼临王逸少的隶书,与一般闺阁女子的秀美书法很不相同,云低一眼就看出这是苑碧手笔。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才是苑碧日日忧思的心结啊,苑碧有心上人。因此不论对方是不是小有龃龉的王良,她都不会快活。因为那不是她心上的人。
她凄凄潇潇的心内,有一个满心期待,却不得见的人。使她忧思至斯。这满纸的凄凉,简直要溢出来,狠狠的砸在云低的心上。苑碧心中的苦,竟这么多。
而她,竟不知道谁是苑碧心上的君子,更不知如何才能使苑碧见到这君子,不知道如何能解了这恼人的亲事,也不知道如何能使苑碧快乐。
云低握紧拳头,尖利的指甲陷进柔嫩的手掌里,苑碧,是这世上最疼爱她,也是她最疼爱的苑碧。
毫无办法的无力感,像一只大手,狠狠的抓住云低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
云低闭上眼眸,任由这种感觉,麻痹了心神,麻木了头脑。
苑碧,我很笨吧,除了陪着你痛,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
第六章 风卷帘起疑故人
不论悲喜,时光诚不待人。这么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春去秋来,转眼已过了两年。
苑碧的心疾依旧时时发作,纵使容颜益发娇媚,也挡不住身体渐渐有枯竭之势。她时常发呆,空中掠过的一只飞鸟,树上零落的一片树叶,都能使她凝望半晌。
这中间,王良来府上拜见过几次,苑碧总推说不合礼仪,拒而不见。王良也并不勉强,只去拜见了谢郎君,稍叙片刻,径自走了。
谢郎君来看苑碧时自然又很是赞扬了王良一番,说是越发风姿卓然,气度不凡,言谈温文,举止雍容。
苑碧也不辩驳,也不露赞同之色。谢郎君滔滔说了半晌,见无人应和,有些讪讪。就不再提这回,又说起,再过几日,族中有谢中郎举办的冬日梅林宴,让苑碧拾掇了去散散心。
谢郎君走后,云低才从一侧的丫鬟婆子的房子里走出来。谢郎君一向很不喜见到云低,云低自是刻意的回避着,这次不凑巧竟在来探望苑碧事碰上了,云低就低着头退到了丫鬟房里。谢郎君自云低出生起就极少见她,云低又是低眉顺眼的退出去的,谢郎君竟从头至尾没注意到她。
云低心中一番滋味,强强按捺住。
苑碧见她进来时,面上不见常有的淡笑,稍一思量就心下明了。一个是自小疼她宠她的父亲,一个又是一胞双生自心底里爱护的阿妹。这些年来,她看到了父亲的悲苦,也看得到云低的失落。可是,他们谁有错呢?她不是不曾努力过,她也曾试图在父亲面前提起云低。可不论她如何夸奖云低乖巧文雅,父亲永远是听完当做没听一样。他不曾刻意虐待云低,在物质上更是说得上纵容。但凡苑碧所有,哪怕是费了大心思讨来的稀罕物,只要苑碧有的,云低都有一份。可是父亲从不曾给过云低一丝丝关爱,他就像只把云低当做养在笼中的一只雀鸟,锦衣玉食,可有可无。
云低九岁时曾患风寒,险些保不住,就连那次,谢郎君都不曾亲自探望。也是那一回,云低终于明白了,谢郎君于她大约是谈不上爱恨的,他只当她不存在罢了。
苑碧见她郁郁,就想起方才谢郎君提的谢中郎的家宴。
苑碧本不想去,但又想让云低开心,就约云低到时候同去。
云低不在族谱,按理不该抛头露面地出去,以免被问起身份尴尬。一向云低也很自觉这么做。可是现下她心中那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