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聃急忙一个鱼跃站起来,拍了两下衣服,说:“你莫着急,你告诉我那虫子哪里有,我再帮你抓就是了。”
小姑娘嘟着嘴道:“我哪里知道……我迷路了……”
司马聃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小姑娘以为他在讥笑,气得又要动手。司马聃忙忙向后跳了一步,口中讨着饶。“公主,公主,我可不是嘲笑你。我是笑,原来我们都一样,是迷路了。”
“你……”小姑娘才说出这么一个字,忽然一阵轻风吹过,地上那盏被打翻的宫灯原本就是摇摇欲熄,这下便彻底的被吹灭了。小姑娘一句话被惊得全忘了,这猛地一黑将她吓得惊叫一声本能的朝司马聃扑过去。
司马聃也不过是个六岁大的孩子,原本突然一黑之下,也是惊慌。可是小姑娘柔软的身子扑到他怀里,簌簌地抖起来,他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勇气。假装镇定地道:“莫怕,没了灯也无碍,这宫里防护严密,又无甚野兽之类,有何惧?”
小姑娘听了他的话,才渐渐止住簌簌发抖的身体,小声问道:“没有野兽,那……有鬼怪么?”
司马聃头皮一麻,这话不提也罢,提起来就觉得霎时周遭都凉飕飕的。可他此时怀里抱着一个比他更害怕的小姑娘,司马聃只好咬着牙道:“世界上哪有什么鬼怪……即使有鬼怪也不怕,有我在。”
小姑娘这才敢将一直埋着的头稍稍抬起来一点,掀起眼皮迅速的瞥一眼周围。
黑夜还是静悄悄的黑夜,没有因为这点灯火的消失变得更可怖,或者突然多出来一些牛鬼蛇神。
小姑娘偷瞟了好几眼,才终于确定,司马聃说的是真的,没有鬼怪,也没有野兽。她高兴的从司马聃怀里蹦出来,“真的没有,这皇宫确实是好的。我父王也说过,皇宫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司马聃觉得怀里一空,心里有几许失落。已经很久很久了,没有人这样亲近过他……
“喂,你快看那边,那些闪闪的就是会发光的瓢虫喔。”小姑娘惊喜的叫声将司马聃从那些不知名的情绪中拉出来。
司马聃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的花丛间确实漂浮着几点微弱的荧光。“你喜欢那个?”
小姑娘忙不迭地点头道:“那瓢虫甚美,像星子一样。”又嘟起嘴说,“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捉住几只,都让你给放跑了……”
司马聃笑着说:“那我去抓来几只赔给你,可好?”
“真的?”小姑娘惊喜欢呼一声,上前拉住司马聃的手,生怕他反悔。
这感觉又让司马聃心中一滞。
小小的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是什么,他只知道,他想紧紧的回握住这双手。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走在漆黑的园中小径上,前方是流光飞舞的萤火虫。黑夜似乎也不是那么黑了。
夏夜有些闷热,司马聃又穿了繁复的礼服,跑了几步去追那些流萤就觉得大汗淋漓难受极了。扯了扯衣襟,又瞧了瞧一旁正专注的捉虫子的小姑娘,司马聃觉得就在这去了内袍似乎有些不妥。年纪虽小,可作为一个自小被教导礼仪行止的皇帝,司马聃有一种这个年纪的小孩不常有的别扭的腼腆。
于是他乘着小姑娘不注意,悄悄转去稍远的一棵大树后面,预备去了内袍凉快舒适些。才将将解开腰间佩戴,就听见小姑娘惊慌失措的叫声,先是喂喂的喊了几声,见没有应答就带了哭腔开始叫司马聃的名字。
小姑娘一直都喂喂的喊他,让司马聃都误以为她根本没记住他的名字。原来她是记得的……
听见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司马聃顾不得再想其他,匆匆拢起已经解开的腰带。可佩戴是正式的礼服式样,实在繁琐,平日里都是有宫人专门帮他打点,这当下周围一片漆黑,又兼慌了心神,司马聃手忙脚乱系了半天才打成结。
大步跑回去时,小姑娘已经哭得抽搐起来,她蜷在一丛忍冬花旁,瞧着像一只迷路的小动物,可怜极了。
司马聃小心翼翼的出声喊了她一声,她先是一怔,然后一跃而起朝扑到司马聃身旁,死死拽住他的手。
一只手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另一只手却怎么也不肯松开,小姑娘哑着声音说:“阿聃,你不要走,我好害怕,你别走好不好,我不会再推你,不再欺负你了,你别走开……”
司马聃握了握她的手,“我没有走,我一直在呢……”
“你骗人。”小姑娘轻啜着,“我刚刚都找不到你……”
“好,我再也不走开了。”
“那你要一直和我在一起……”
“好。一直在一起。”
“一直一直在一起。”
“好。一直一直在一起。”
……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什么是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诺言,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她只知道自己害怕,需要他陪着。他只知道,她害怕,他就要陪着她。即使他连她的名字都还不晓得。
后来,他开始懂得情为何物。
那时,他也知道了,他们永远都不能在一起。
他是司马聃,她是司马道福。
荣耀的姓氏,残忍的姓氏。
他只能将那个儿时的诺言深深的深深的藏到心底。看着她成长,看着她喜怒哀乐,看着她将心付予他人……
司马聃知道,六岁的那年许下的那个誓言,他此生都不敢辜负。不论她是在乎,不在乎,或是早就忘却。
他却始终记得。
他会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守护着她。
第八十六章 此前种种皆过往
一道圣旨传到王氏府上,好比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各种反应不一。有震惊者,有恼怒者,有疑惑者,有冷眼旁观者,唯一没有反应的,居然是此事的主角,王家九郎献之。
王良在一旁冷眼旁观了半天,始终没在王献之的脸上发现一丝多余的表情。自接完圣旨起,他始终就保持这一脸的漠然状,好似此事同他没多少瓜葛。
旁边一个平日里同王献之颇有来往的郎君忍不住喊了一声:“子敬?”
就见王献之终于动了动眼皮,朝喊他的人瞥去一眼,却并不应答,提步朝后苑而去。
王良嘴角一扯,心想,还当是这王献之真就这么泰山崩于前而不变颜色。却是在最后那一瞥一动间露了情绪。那一瞥分明是带了隐隐羞恼之意,那一动就是滔滔愤怒之情。
羞于司马聃此举对他的侮辱,怒于自己的无力违抗。
他提步而去的方向,是他父亲王羲之的别院位置。
王良面上带着几分戏谑,轻声喊了卓清上来。他倒想看看,这个名满江左的王氏九郎面对此题,会作何解……
“会作何解?”桓伊听了祁连的问话,笑着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他没别的选择,只能妥协。”
祁连疑惑道:“难道王氏就甘心被司马小皇帝这样摆一道?”
桓伊赞赏道:“祁连看来是有些长进了。先时你若得闻此事必然只考虑王献之的反应,现在能想到王氏会作何反应,很长进。”
祁连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只听郎君常说琅琊王氏的权利之盛,心道它既然有这般权利,只怕不会甘心任皇室摆布……”
“王氏再强权,也并无心造反。无心造反它就不会明着去抗旨。圣旨已下,定居已成。王氏想扳回面子,只能从其他方面去着手。”桓伊微微一笑,“且况,王氏也并非不想同皇室联姻,只不过不想来得这样不体面罢了。”
祁连了悟道:“如此一来,王献之就不得不接受皇帝的赐婚了。”
桓伊只一笑,不再接话。
命运就像一卷慢慢打开的卷轴画,慢慢显露出它的面容。本是上天定数,有人偏偏要动上几笔,自觉称心如意,却不知几笔之间画意全改,究竟全部展开之后会是何种结果,谁又能知道。
在云低幼年的时候,就常听伺候的老妪念叨,说她命不好。长大后,她不信命,总觉得命运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只要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可现下,她不禁疑惑,或许,命运真的早已注定,不论如何努力,最终的结局,早就有了定数。
若非如此,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子敬最终还是被赐婚配新安;而自己,不论多少努力,最终还是不能与子敬相携一生。
这一整日,云低都浑浑噩噩的,脑中只反反复复转着那么几个词:命运、新安、王氏、赐婚……
昨日小翎来告诉她这一回事时,云低最先的反应居然不是愤怒,而是原来如此……
就是这样的感觉,原来如此啊……
从建康城离开时,她就知道,他们没有什么以后;子敬追随自己千里赴豫州时,她也想过,他们不会有什么结果;为求一个答案,再回建康时,她仍想,他们之间终归是不会有什么;哪怕是最后子敬许她贵妾,哪怕自己已经答应要好好想想的时候,她心中也隐隐觉得不安,总觉得好像他们之间有些阻碍是无法跨越的。
所以听到新安被赐婚给王献之,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原来如此。
这就是老妪说的命。宿命。
哪怕已经决定委屈了自己,去做他的贵妾。
最终还是不能够啊。
只是听到他要娶正妻,她就已经心痛的不能自持。若日后时时见到他们举案齐眉,怕就不只是心痛了。
研墨铺纸,她提笔给他写信:闻九郎御赐金婚于近日,吾心甚慰。此前种种皆过往了,惟愿九郎此后平安喜乐,岁月静好。
王献之接到云低这信,只看到:此前种种皆过往了,便一口鲜血喷在纸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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