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站住脚,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微笑道:“谢谢五爷,我们很近,马上就到,就不劳烦您了。”
常五爷倒也没多说什么,又嘻笑着寒喧了两句,汽车便绝尘而去。
柳絮松了口气,转头冲锦红笑道:“这常五爷近来倒规矩得很,不来臊皮我们了,……”一转头,却见锦红绷着脸拧着眉,眼睛瞅着别处,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
柳絮见她的样子,心里倒是很高兴,微笑道:“咦?你当真是改过自新啦。招呼都不跟他打一个了?”
锦红的两道眉毛拧成了川字,满脸不耐烦地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柳絮心里微微诧异,倒也没往心里去。
路边的小饭铺子没下门板,里面还亮着灯。小六子望着那灯光,咽了口唾沫,悄悄说:“肚子好饿……”
柳絮耳朵灵,立刻听见了,笑道:“走,咱们进去吃点东西去。六儿想吃什么?卤煮火烧?羊肠汤?”她忽闪忽闪眼睛,忽然爽朗地笑道:“不!今儿姐请客,咱们吃炒菜!”
小六子,来贵儿和小桃儿立刻欢呼起来,大家兴高采烈地向小饭铺走去。唯有锦红抚着胸口弯腰皱眉地原地不动,一脸厌恶地说道:“可别提什么羊肠汤了,一听我就想吐……”话没说完,已经捂着嘴,急冲到路边,一张嘴,哇的一声狂吐了起来。
柳絮惊愕地跟了过去,一边替她拍着背,一边骇笑道:“这是吃什么了,吐成这样?还是着了凉了?”
锦红手扶着树,弯着腰,搜肠刮肚地呕吐不止,好半晌才直起腰来,气喘吁吁地皱眉道:“了不得,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几天天天觉得恶心,胃里返酸,才刚在台上差点就没吐出来……”她说到这儿,突然醒悟到什么,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瞪大眼睛急急地问:“今儿是几号了?”
“今儿是初七,十二号啊,怎么了?”柳絮不解地望着她。
锦红茫然地“啊”了一声,人就软软地靠在了树上,脸色苍白地说不出话来。
“你倒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快说呀”,柳絮也被她的样子吓住了。
“我身上到现在还没来,过了十天了……”锦红的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你是说……”柳絮呆了一呆,心里打了个突,脸上顿时勃然变色。
跑江湖的女孩子,自然不比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们,这些闺闱之事,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眼下瞧着锦红的样子,柳絮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不已,磕磕巴巴地说:“不会吧?这后街就住着个郎中,要不咱们去看看?”
小六子几个已在饭铺子门口等得不耐烦,遥遥地向这边叫着:“絮儿姐,你们干嘛呢?”
锦红早已吓得花容惨淡,死命拉着柳絮的手,手心里冷汗淋漓。柳絮的脑子里也是混乱一片,强自稳住心神,冲他们喊了一声:“你们先进去要吃的,你锦红姐姐有点肚子疼,我陪她去看看大夫,马上就回来。”
后街有个药铺,此时早已下了门板。门边墙上开了一个小洞,糊着黄纸,里面立着一根蜡烛,昏红的烛光映出纸上的黑字“有事请走后门”。两人无心说话,紧抿着嘴唇,一前一后又绕到后门上,急急拍门喊道:“大夫开门啊,看病!”
漆黑的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身材瘦削的郎中披了件衫子探出头来瞧了瞧,便将两个人让了进去。
待问明是要来看孕症的,郎中瞧着两个人皆留着刘海梳着辫子,全然是姑娘打扮,不觉冷了脸。
冰凉的手指搭在锦红的腕上,郎中手捋着胡须闭了目细细地诊着。锦红惊恐地死死盯着郎中的脸,从他的神态上揣测着答案;柳絮则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郎中睁开眼睛,冷淡地说:“喜脉,姑娘这是有了身子。”
“啊!”锦红和柳絮异口同声地惊叫了一声。锦红张大嘴巴,象条濒死的鱼,瞪着无神的眼睛,绝望地望着郎中,颤声道:“这孩子我不要,求求您给我开幅堕胎药吧!”
郎中厌恶地扭过头,冷声道:“我这里只管看病,不管打私孩子!两位还是去找个稳婆做这营生吧,请吧。”说着便站了起来,一幅送客的样子。
锦红两手捂着脸,羞愧难言地挪出店门,立刻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柳絮又是气,又是笑,用指头在她头上狠狠敲了两下,恨声道:“不要脸的东西,这还没过门儿呢,竟然就有了,我呸!”
见锦红头埋在臂弯里,只是一味地哭泣,柳絮又心里不忍,推了她一把,低声安慰道:“也别哭了,反正下个月你们就成亲了。这肚子到时候也不会显,没人会知道的。”
锦红终于抬起头,扬着一张泪痕狼藉的脸,失神地望着远处,喃喃道:“可这孩子……没法要……他,他不是福生的……”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平静中的危机
柳絮的头轰的一声,完全傻了。过了好半天,才白着脸呆呆地问道:“什么?不是福生的?!”
锦红两手捧着脸,耸着肩膀哭得哽咽难抬,羞愤地哭骂道:“常五那个混蛋,上次只说要我陪他喝酒去,谁知道他趁我喝多了,就,就……”她说不下去,只是极力地压低了声音啜泣着。
柳絮僵直地站在那里,用力握紧了拳头。她想起一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在门口院墙边,锦红手里死死攥着几张钞票又哭又笑醉醺醺的样子,不禁银牙咬碎,胸口憋闷得几欲爆裂。此时看着锦红哭得喘不上气来,又生气又心疼,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骂道:“早跟你说离那混蛋远着点儿,偏不听!”
锦红象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死死拉住她的衣襟,哭道:“絮儿,我现在该怎么办?你快帮我找个接生婆子,给我弄两副汤药喝吧……”
柳絮被她哭得六神无主,心乱如麻,又见她满脸鼻涕眼泪的可怜样子,声音不自觉缓和下来。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柔声道:“你先别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她努力梳理着混乱的思维,皱眉自语道:“接生婆的堕胎药,可不敢乱喝,搞不好会出人命的。你忘了后台的阿嫂说的,她上上个月又怀了小毛头说养不活了,就找的稳婆喝的药汤子,结果孩子没打下来,血崩差点没要了命,幸好跑去医院……”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坚决地说:“对,咱们去医院去瞧西医。”
锦红脸上却露出畏怯之色,身子瑟缩成一团,头摇得象拨浪鼓:“西医听说给人瞧病的时候要动刀子剪子,要开膛破肚!我不去!”
柳絮蹲下身子,轻轻搂住她的肩,说:“冯先生跟我说过,他有个朋友,是个德国大夫,开着一间诊所,医术很高明的。要不然我去问问他?”
锦红听到“冯先生”三个字,登时眼睛放出光彩,立刻说:“好好,冯先生人最好了,最有本事,他的朋友一定错不了!”立刻就推着柳絮,央求道:“好絮儿,你明天天一亮就去找冯先生吧,行不行?”又羞愧地低下头,低声道:“你千万别说是我……丢死人了……”
柳絮无奈地笑了笑:“知道,我知道该怎么说。”
第二天上午。
当柳絮出现在冯思齐的办公室里时,冯思齐刚从车间里回来,身上穿着一身油污的工装,连脸上都有一抹油黑的机油,全不似平日里整洁潇洒的样子,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在工厂里做苦力的小工。
两个人见面互相都吓了一跳。
冯思齐万料不到柳絮会突然跑到厂里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急地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柳絮看着他的样子,倒忍俊不禁,瞅着自己的鞋尖儿低声笑道:“你去爬烟囱去了吗?怎么搞得这么一身稀脏的。”
冯思齐呵呵一笑,将肮脏的手套摘了下来,“有台机器出了毛病,我去看了看。”
“你还会修机器?”柳絮惊讶地望着他。
“你忘了我是学纺织的,在英国的纱厂里做过半年的实习工程师,天天泡在车间里呢。”他边说边脱下工装,按铃叫人送茶水来,一边又问:“你还没说呢,突然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柳絮未语面先红,挨着椅子边坐了,期期艾艾地低声说:“我记得你说过认识一个洋大夫……”
“对,布朗博士,怎么?”他警觉地抬起头,担心地问:“是不是你哪里不舒服想去找他看看?等我交待他们一下,我陪你去。”
“不不,不用!”柳絮连忙摇头,头低得要碰到膝盖了:“我就是想问问,他们那里,能不能看女人的毛病,就是,就是……”她说不下去,脸红得象熟透的苹果,声音细若游丝。
冯思齐释然地一笑:“布朗博士开的是一家综合医院,医术好,设备也很先进,有专门妇科的。你……”他忽然凑近了柳絮,狡黠地低声笑道:“是不是每个月的不正常?”继而皱起了眉,故意作出一脸沉痛的神情,说道:“这个一定要治,不然会影响到将来给我生孩子……”
柳絮“哎呀”叫了一声,双手捂住脸,羞得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象蚊子哼哼一样嘟哝着:“不是我……”
冯思齐只顾着使劲儿掰开她的手指,笑嘻嘻地望着她躲闪的眼睛,犹自故意一本正经地说:“这没什么呀,正常的生理现象……喂喂,你别跑呀,我还没告诉你地址呢……”
柳絮已经从椅子上跳起来,夺门而逃,跑出去几步才站定了,回过头来板着脸道:“讨厌!快告诉我地址!”
冯思齐呵呵笑着,看着她满脸娇羞的样子,心里泛起层层涟漪。回身在办公桌的信笺上快速写了一行字,走出来递到柳絮手上,温柔地低声道:“真的不用我送你?”
柳絮红着脸也不看他,说:“不用,我跟锦红一起去。你快忙吧,我走了。”说完,红着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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