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气晴和,冯思齐心情很好,情不自禁吹起了口哨。他站在廊上一边看着丫头们嘻嘻哈哈地扫院子,一边等着听差在前院擦汽车。他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忽然看见四姨娘气急败坏地走了进来,一看见他就两手一拍,唉声叹气地说道:“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地去唱堂会,竟然出了这样的祸事!”
冯思齐脸上勃然变色,一颗心猛地缩成一团,急急问道:“四姨说什么?什么祸事?絮儿怎么了?”
四姨娘长叹一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轻声说道:“不知哪里跑来一个凶徒在寿筵上行刺陈师长,后来跑进九姨太的屋子。九姨太和絮儿,一个在洗澡,一个在上妆,好端端地被那凶徒劫了去了,现在生死不明。你看看这是怎么说的,天上掉下来这样的祸事……”
仿佛晴天一个霹雳,冯思齐整个人都懵了,只觉得喉咙干渴得厉害,一颗心突突乱跳,脑子里混沌一片。
他二话不说便飞奔出去,跳上车向陈师长府邸疾驰而去。师长府前警卫林立,皆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他半步也靠近不得。调转车头,复又向警察署驶去,一路上心慌意乱不能自持。他不敢想象柳絮此时此刻是处在怎样凶险的环境中,会受到怎样的对待。那恶徒会不会打她,甚至于会不会……他不敢往下想,冷汗从每个毛孔中涌出来,眼前一片天昏地暗。
警察局长很客气地接待了他,满面春风地跟这位纺织界富商的少东家寒喧客套。冯思齐惶惶然直奔主题:“局长大人听说陈师长家里发生的绑架案了吧?您派人去追捕凶犯了没有?我的未婚妻就是其中一名人质……”
警察局长递了一杯茶给冯思齐,拍拍他的肩以示慰问,却咂着牙花子两手一摊,皱眉道:“哎呀,冯少爷你不知道,不是蔡某人不办事儿,实在是现在人手不够呀……”
冯思齐二话不说,便从怀中掏出一张支票双手递了过去,惶惶然恳求道:“局长大人,求您想想办法,那凶徒一定跑不远……”
蔡局长斜眼瞟了一眼那张支票,为难地坐在办公桌后,手指叩着桌子,俯身过来,对冯思齐低声道:“冯少爷,跟您说句实话,其实案发的第一时间,蔡某人就亲自跑到医院去慰问,屁颠儿屁颠儿地陪着笑说要调集全部警力封锁各个路口,一定将凶徒缉拿归案。谁知道人家陈师长躺在床上劈头盖脸给我好一顿臭骂,说这件事用不着我们地方上管,再多事对我不客气……您看看这话说的,那我还管这闲事干嘛?这些军爷们哪个是好伺候的,咱犯不着上赶着讨臊去,冯少爷你说是不是?”
冯思齐茫然从警察署出来,开着车六神无主地满世界乱转,人海茫茫,哪里有柳絮的半点踪迹。
直到掌灯时分,他才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冯老太太这边上房里灯光大亮,人声喧哗。冯思齐一路走了进去,见他母亲,二姨娘,四姨娘,五姨娘几个正陪着老太太打牌,一片欢声笑语。他径直走到牌桌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四姨娘,恳切地说道:“四姨,如今我只能求您想想办法了!您不是认识那位大名鼎鼎的常五爷吗?我知道他神通广大,在**上很吃得开,我想求您跟他去说一说,看能不能请他想想办法……”
话还没说完,四姨娘已经黑了脸,偷眼瞧了瞧冯老太太的脸色,冲苗氏急急地说道:“太太,您听听二少爷这是什么话?说的好象我跟什么常五爷有多大交情似的。不过是场面应酬而已,离开戏园子,谁还能认得谁?我哪有这本事去求人家?若说着急,出了这样的事,我比谁不急?能想办法我早就想了。花了大把的银子捧小玉秋,光请客送票都不知道送出多少去了,这刚刚才有一丁点要红,人就被劫去了,我那些银子不全都打了水漂了?”
冯思齐听她的口气极是愠怒,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只得按下满腔的急火,低下声气陪笑道:“我一时着急说错了话,四姨千万别生气。不管怎么说,还请您想想办法……”
四姨娘这才把脸色缓和了一些,摸起一张牌看了看,随手打了出去,方回头压低了声音对冯思齐道:“才得了信儿,那陈师长千方百计地压着,还是被人在吴大帅跟前参了一本。大帅那是雷霆震怒啊,派人去医院当面骂了他一通,说他玩忽职守,为了个姨太太作寿,还搞出这样的事来,有辱军纪,不成体统!然后就命他即日启程去日本治疗……明里说是去治疗,其实还不就是被人趁机放了把邪火,实则就是解了职了嘛。据说陈师长躺在病床上,听着个副官把大帅的话原样骂他,大气也不敢出。”
四姨娘绘声绘色地说着,眼睛看着牌,闲闲地说了声“碰”,便随手打出一张西风,这才又扭头说道:“依我说,二少爷也不用费劲找人了。你想啊,那恶徒穷凶极恶的,劫了人,不过是作个人质罢了。这么长时间早跑出城了,要人质还有什么用?要么就是已经放人了,要么就是……”她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眼白往上一翻,继而往牌桌上一瞅,急急地叫道:“别动别动,我胡了!”说毕把牌一推,呵呵大笑了起来。
冯思齐只觉得眼前灰蒙蒙一片,四姨娘后面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见,游魂一般走出了屋子,腿一软就坐在了台阶上。
正文 第五十二章 重逢
这一天正是冯思齐的生日。
本来为这个生日跟柳絮两个人精心做了准备,如今她下落不明,冯思齐整个人心思恍惚,哪还有什么心思过生日。
一早起来,阿贵和顺子两个听差拿了簇新的吉服进来伺候着冯思齐换上,他木然听任他们摆弄,不发一言。两个听差知道少爷的女朋友遭遇了不测,谁都不敢吭声。穿戴完了,还是阿贵鼓起勇气,嗫嚅着说:“少爷现在该去老爷太太那里行礼了……”
冯思齐也不答话,抬脚便往苗氏这边走来。路上正遇上管家孙奎督着几个乡下打扮的人一筐一筐地往里抬瓜果菜蔬。孙奎见了冯思齐,忙站住脚笑道:“少爷,咱们家庄子上来了人,送来了好新鲜的大桃儿,还是今年第一茬!我已经叫丫头们捡了那顶大顶红的送到老太太,太太和少爷房里去了。您吃了没有?”
冯思齐面无表情地漫应了一声,脚步不停地走到苗氏这边院子。一进门,便见一对夫妇站在院子里恭恭敬敬地回着他父亲的话,而冯敬亭正站在台阶上面,负着手问些天气,收成等话。
耳听冯敬亭叨着烟嘴,闲闲问道:“怎么倒有闲工夫带着你老婆孩子一块儿上城来了?这一回来得倒早。”
冯思齐见那两口子穿得齐齐整整,男的不到四十的年纪,粗粗壮壮;女的三十来岁,身材丰腴,白净脸儿,怀里抱着个婴儿,地下还站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依稀记得是自己家在乡下田庄上的庄头儿炳发一家子。
只见炳发垂着手笑着回道:“只因为小的这个大女孩子今年十一了,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整天野地里疯跑着不成个样子。她娘跟我说想送到咱们府里伺侯奶奶太太们来,让管家娘子好生调教调教,也学些眉眼高低的。过几年放出去说婆婆家的时候,知道是大宅门儿里出来的,只怕媒婆子们会尽心些……”停了停,又微微皱眉道:“本来天不亮就上路了,谁知道昨儿碰上个姑娘,在路上出了事,央求着让小的今儿一早捎上她回城。谁知道今儿等了她半天又没来,不然小的们早到了。”
冯敬亭听了,便回头对苗氏说:“你这里还缺人吗?不缺的话就让炳发的丫头到老五屋里去。她眼瞅着要生了,正缺人手。”
炳发两口子满口里应着,连忙让那女孩子给冯敬亭和苗氏磕头。一眼瞧见冯思齐进来了,慌忙上前请安问好。炳发媳妇含笑道:“还是二少爷出洋前见过一次呢,这好几年没见,看这通身的气派,真真是大家公子,真真是不同”,边说边忙按着女儿的肩膀,“快给二少爷磕头”。
冯思齐便扶起那女孩子,微笑道:“不要这么多礼,快起来”,眼睛无意中向炳发媳妇一扫,忽然全身僵直,如遭电击。只见她耳朵上戴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翡翠坠子,绿莹莹,颤巍巍,何以眼熟至此!
冯思齐强压着如擂鼓般的心跳,竭力让语调平静一些,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说道:“炳发嫂,我能看看您的耳坠子吗?”
此言一出,炳发两口子不禁面面相觑,万料不到一个少爷会说出这么唐突的话。又见冯思齐满脸凝重的样子,不由得心里微微有些惴惴。炳发媳妇忙微转过身去从耳朵上把坠子摘了下来,双手捧给冯思齐,含笑道:“这事儿说来也奇怪,就是刚说的昨儿那姑娘,忽剌巴地跑到家里来说她哥哥摔伤了脚,在路上耽搁着走不了,让我给弄些吃喝。身上又没带钱,便把这副坠子押给了我。”
冯思齐颤抖着手接过坠子,柳叶的形状,温润精巧,正是自己在洋行里一眼相中便买下来送给柳絮的,断不会有错!当下心头大震,颤声问是怎样的姑娘,炳发媳妇想了想,便把前日的情景细细说了一遍,说那姑娘穿着怎样的衣服,梳着怎样的头,长的怎样的眉眼,活脱就是柳絮的模样!
震惊,惊喜,愕然,凡此种种,令冯思齐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竟有些微微地站不住。喜得是,柳絮听起来好端端的没有大碍;惊的是,哪里跑出来的哥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此时又身在何方?种种疑团在脑海中闪过,百思不得其解,却都抵不过心头巨大的喜悦。她只要还好好的在那里就够了!
冯思齐把那坠子塞还给炳发媳妇,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你好好收着这坠子,那姑娘肯定会回去赎它,你别弄丢了。”
炳发两口子虽然觉得这二少爷言语奇怪,举止诡异,但也不敢多问,只有唯唯诺诺地满口应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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