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鼓鼓地丢了手里的活计,转身回了屋里。柳承贵倒呆了一呆,女儿向来温柔和顺,对自己都是言听计从,从来没高声过,今儿这是怎么啦?
柳絮合衣躺在炕上,慢慢平静了下来。她知道爹的话其实她是听进去了,只不过不想承认罢了。戏园子,也许,他只不过真的就是随口一说吧,可她却认了真。他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有闲情逸致管这些闲事?不过是公子哥儿闲得无聊溜达到天桥看了两出戏,一高兴赏了几个钱,如此而已,自己怎么还这么天真地奢望着什么戏园子呢?唉,该醒醒了。
她这么想着,闷闷地发了会呆,无情无绪地复又起身,回到灶间去剁她没剁完的萝卜。
已经是腊月二十五了。
班子里只有四个女人。除了她和锦红,就只有十二岁的小桃,和八岁的青杏。青杏已经被她娘接回家过年去了,小桃前几天练功伤了手腕子,锦红又是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儿,这大年下灶间里各种活儿理所当然大部分都落在了柳絮身上。
剁好了萝卜,柳絮忽然想起豆腐还没买,也不知道莲花儿婶的豆腐店关门了没有。暗骂了自己一声,柳絮啊柳絮,你丢了魂儿了吗,满脑子都想什么呢?赶紧扬着声音冲屋里叫道:“锦红!我这儿炸萝卜丸子呢,你快去莲花儿婶那儿买豆腐去!再晚怕人家关门过年去啦!”
却从西屋传出来一阵扑通扑通的声音,间杂着锦红吃吃的笑声,“哎哟喂,福生这该死的咯吱我呢,哎哟喂要死了……”
柳絮走到西屋门口听了听,皱了眉道:“你们俩老实会吧,爹去买炮仗一时半刻就回来,瞧见你们这个样儿,又要骂人了。”
福生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锦红干脆大声地叽叽咯咯笑了起来。柳絮扒着门缝向里一瞅,见锦红横躺在炕上,吃吃笑着,身子扭来扭去,一双腿乱蹬着;福生背朝着门,一只手放在锦红的腰上,正慢慢地掀起她的衣襟,试试探探地将手伸了出去。
柳絮红了脸,慌忙转过身子,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自己倒象做错了事情,蹑手蹑脚回了灶间,从墙上摘下个柳条儿篮子,决定还是亲自去买豆腐吧。
整个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该回家的回家了,没回家的也出去置办年货了。柳絮挎着篮子,慢吞吞开了院门,脑子里还是混沌一片,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福生那只手……
一只脚才跨出大门,猛不妨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柳絮“哎呀”叫了一声,三魂七魄这才归了位,定睛一瞅,顿时张口结舌,如遭电击。
“冯,冯先生!怎么会是你……”
冯思齐轻轻扶了她一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角向下一弯,唇边便漾起一丝笑意,指着她的头发,“这里,有个东西。。。”
“什么?什么东西?在哪儿?”柳絮心慌意乱地在头发上一抹,只觉得自己忽然笨手笨脚起来,样子一定很可笑。
冯思齐眼睛里的笑意更浓,索性一伸手,轻轻从她发间摘下一物,拿到眼前瞅了瞅,抬眼望着她笑道:“萝卜丝儿。。。”
“噢……”柳絮假意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越脸红,越要强自不苟言笑起来,低声道:“冯先生是凑巧经过,还是。。。”
她抬眼瞧着冯思齐今天倒没穿西装,改穿了一套中式衣服,宝蓝织锦缎棉袍,外面罩着乌缎团花坎肩,领口前襟狐狸毛滚边,袖口微微卷起一点,又比穿西装时平添了几分潇洒儒雅。
她下意识地就看了看自己,还是那件红底白花旧棉袄,腰上系着条半新不旧的围裙。好象每次见到他,从来没有体体面面穿戴过。这么一想,就更窘了。好在冯思齐似乎并没有注意这些,他从从容容地应道:
“我不是说要带个亲戚去看看你们的戏吗?可巧突然有桩事去了趟天津,昨天刚回来。今天到天桥去没看见你们出场子,我又怕失了信用,就跟别家打听了你们的住处,冒昧地跑过来了,打扰了……”他永远是不慌不忙的语调。
柳絮的心里顿时一热,由衷地笑了起来:“您真是,我还以为……啊,怎么会打扰,您太客气了。”边说,边往院子里让:“您快请进。”忽又想起一事,“咦?您家那位亲戚呢?”
冯思齐笑道:“她还在外头路边上等着呢,我这就去请她来。”
一语未了,却听得莺声呖呖一声娇笑:“这胡同也太窄了,汽车也开不进来。我等得不耐烦,自己走进来了。”
柳絮循声望去,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妖娆女子,一路说笑着款款走了过来,后头跟着一个丫头。柳絮见她身穿一件葱绿闪缎夹绵旗袍,外罩灰鼠披风,头发烫得乱蓬蓬的斜掠到耳后,露出耳朵上一对熠熠生辉的宝石坠子。巴掌大的一张瓜子儿脸,细眉凤目,满面含春,年纪虽已不轻,看得出年轻时定是位美人儿。便是现在,仍是别有风韵。她走到跟前便将柳絮上下一打量,扭头冲冯思齐笑道:
“这就是你跟我念叨了好几遍的那个唱戏的姑娘?啧啧,看这水灵的,倒好个俊俏的模样!”她说着软软的带着京腔的吴侬软语,一笑便露出一口整齐的糯米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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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不期之喜(5。1粉红答谢)
听了这话,柳絮的心不受控制地急跳了两下,赶紧低了头,心里却暗暗有两分欢喜。偷眼一瞥冯思齐,见他似乎也面色微窘,却仍是不在意般向那女子微笑道:“对,四姨娘,这就是柳絮姑娘。她唱得真是不错。”
被称作四姨娘的女子美目微眯,斜睨了冯思齐一眼,唇边带着揶揄的笑意:“唷?咱们家的二少爷出洋二年居然也会听戏了?我记得你对戏是一窍不通的吧?”
“……”
胡同口突然传来两声咳嗽,柳絮抬头一瞅,忙喊了一声:“爹您回来啦。”
柳承贵“嗯”了一声,一路走到门前,双目炯炯望向冯思齐,一望之下,面色立刻变得惊诧,赶紧抱拳笑道:“这不是冯先生?我们这破地方,您怎么倒来这儿了?”
又看了眼一旁珠圆玉润的四姨娘,忙将目光避到一边,紧着往里让:“快请进,快请进,就只是我们这里又窄巴又脏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让二位见笑啦。”
柳絮想着锦红那俩人还在西屋,让人瞧见实在不成个体统,心里一急,只得硬着头皮把客人往东屋让。男人们集体住的屋子简直下不去脚,肮脏阴暗,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头油和汗酸气混合着的发霉味道。又是冬天,很少开窗子通风,才一开门,那浓重的味道迎面扑来,令人窒息。
柳絮本来头前带着路,此时由不得脚步一僵,进退两难。可总不能让客人露天站在院子里说话吧?她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回头低声说:“请进”。
脚地上到处是坛坛罐罐,屋子里又是黑黢黢的只开了一个小窗户,人刚由亮处进来,眼睛片刻间不大适应,冯思齐一不留神便将一个瓦罐踢倒在地,咣当一声,将众人吓了一跳。
柳絮忙红着脸伸脚将那罐子拨拉到一边,小声道:“这个,下雨天儿接雨水来着,他们也不知道收拾收拾,让您见笑了……冯先生您留神脚底下。”
冯思齐点了点头,绕开脚下众多的障碍物,终于寻到一把椅子。柳絮笑道:“冯先生您坐吧。”又让四姨娘炕上坐。
冯思齐依言刚要坐下去,跟在柳承贵后头的小六子突然闷着头叫了一声:“别坐!那椅子折了一条腿儿!”
可是提醒得晚了些,冯思齐一愣怔间,已经猛不妨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上。小六子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柳絮怒火中烧地下死劲儿瞪了小六子一眼,忙道:“冯先生您没事儿吧?”有心扶他一把,终究不好意思,只得扎煞着两手一边站着,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得劲儿。柳承贵已经一把搀住了他,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您看这事儿闹的……”
冯思齐一借力,迅速站了起来,脸上有两分尴尬,但转瞬已是从容淡定,呵呵笑道:“中国人就讲究个吉利。这大年下的,我这一跤岂不是给老前辈送元宝来了?看来你们这戏班子翻过年来必定是财源广进,事事顺心啊。”
柳承贵见他在自己的破屋子里摔跤已是过意不去,却见他毫无懊恼之色,一点少爷架子都没有,三两句话不但圆了主人家的面子,又轻轻松松替他自己解去难堪,实在是个心思敏捷又善解人意的人,不禁对他顿生好感。
柳絮看着一炕凌乱的破烂被褥,却再也不愿请他坐在炕上。他那一身华服,一坐下去,说不定就会坐在一堆臭袜子烂鞋之上。她仅仅是一想到这里,就已经烦躁不堪了。
恰逢此时,锦红在门外探了探头,眼睛顿时一亮,欢叫道:“咦?冯先生!您怎么来了?哎呀,这屋里怎么能待得?还是到我们屋里坐坐去!”
柳絮巴不得一声,又见她衣着整齐,并无不妥,方放了心,立刻含笑道:“对,到我们屋里坐吧。”
西屋里一样的破旧,却是干净整洁的,一望而知是年轻女孩子住的屋子。大通铺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掉了漆的小桌擦拭得干干净净,上面支着一面小镜子,镜子旁边散放着两只红红绿绿的发卡;窗台上的水瓶里还插了一枝怒放的红梅。
冯思齐站在屋子里环视四周,转过头笑道:“还是这里好,和刚才那屋子比起来就是地狱和天堂。”
大家齐声笑了,屋子里的气氛顿时轻松和缓起来。四姨娘拍手笑道:“怎么把正事儿忘了?今儿不是来听戏的?”
柳承贵脸上呆了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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